暴雨如注,很快打湿萧玦的手,而他浅短的指甲扎入窗棂,流出血来,又被雨水冲入衣袖。
十指连心,萧玦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神情比岑敬还木然。
“王爷,不可……”桑春不想萧玦淋到雨,伸手想要关窗,不料萧玦一个眼风扫了过来。
那是桑春无法形容的一个眼神,冷漠到了极点,仿佛天上人间皆与他无关,都可以舍弃。
多年的主仆之情让桑春知道,心情坏到极点的萧玦要少惹。她谨慎地坐了回去,闭上了嘴巴。
然而萧玦自己道,“关窗罢。”
桑春松了口气,关上窗户,回头却见萧玦靠在了车壁上,神情颓然到冷寂。
“王爷……”桑春心疼。
“回府罢。”萧玦薄唇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能安然做到成全沈姝与谢绍宁,当真看到时,怎会如此伤心呢?
是方才的相处令他飘然了,竟生出些不该有的念想。之前半年不是做得很好么?他该退回到不被沈姝察觉的地方。
谢绍宁很好,是他不配。
桑春想与萧玦说些什么,可萧玦神色再再表明,他什么都不想听,她只能闭上嘴巴。
看看岑敬,他抱着刀一动不动坐在一边,脸上什么表情也无,果然像个木头桩子。
雨势太大,即便持了伞,谢绍宁依然衣袍湿透。他湿漉漉抱紧沈姝,发誓道,“娉娉,我一定再不让你身陷任何危险!”
然而沈姝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寸都作呕起来。
上一世崖下的寒潭中,萧玦将谢绍宁头颅扔过来的时候,簪子上的沈姝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她不敢细看,但其实还是扫了一眼的。她瞥见了谢绍宁发上红色的丝带。大胤的男子一生只有一次用红色丝带束发,那便是成亲的时候。
他说要爱护她一生一世。她惨死的时候,他正要和高贵的公主成亲。她永远无法知道,公主追杀她的事,有没有谢绍宁的一份,但一切已经够了。
沈姝用力去推谢绍宁,但谢绍宁正是心神动荡时刻,一时没有松手,直到察觉沈姝的挣扎越来越明显,这才放松。
终于将谢绍宁推开,沈姝没忍住,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
雨声很大,但沈姝的这一巴掌更响,仿佛用尽了她前世今生所有的力气。
谢绍宁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神情充满了惊愕。
沈姝恼怒地冲他吼道,“谢绍宁!我是看在幼时情分和姨母的面上才唤你一声表兄,你不要得寸进尺!”
谢绍宁没想到自己一个逾越的拥抱,会令沈姝愤怒如此,有些无措。但他明白自己确实错了,即便他们相知相许,但也该发乎情止乎礼,而不该动手动脚,尤其还是在一间茶楼的屋檐下。
谢绍宁下意识道歉,“娉娉,是我不对……”
沈姝怒道,“不要唤我娉娉!”
谢绍宁不敢说话了,无措地张着手。
沈姝被气得不行,想走,谢绍宁在她前面拦着,她下意识就往后转,转身后才发觉后面就是大雨,她走不脱。
也是这转身,她才发现街角正要离开的马车,那么奢华庞大,不是萧玦的又是谁。
他一定撞见了方才谢绍宁轻薄她的画面。虽她很快将人推开了,并没有实质发生什么,但心中始终有不好的预感。都说女子的预感往往十分准确,沈姝觉得,萧玦一定误会了。
在她两世的认知里,萧玦救她、护她,为她报仇,为她的死发狂,最后与她死在一处,虽萧玦从未说过,但沈姝确信,他喜爱于她。
虽她暂时还不确定自己对萧玦是何种感情,但她不想萧玦因误会而伤心。上辈子那种悲戚欲绝的表情,她再也不想在萧玦脸上看到。
说起来,上一世的萧玦为她杀了负心的谢绍宁,便是知道谢绍宁与她的感情,这一世的此时此刻,他多半也是知道的……她疏忽了,方才萧玦说谢绍宁找块豆腐撞死的时候,她该解释清楚她与谢绍宁再无干系才对。
沈姝越想越觉得萧玦误会得深,着急地想追上马车澄清。但瓢泼大雨和谢绍宁止住了她。
雨势太大,不说淋雨可能生病,单说沈姝穿了一身淡色衣裳,一旦淋湿极为不妥,她便不能冲进雨中。
欲解释而不能,沈姝心中烦恼,狠狠甩开谢绍宁阻拦的手,又用力瞪了他一眼,推开他走入了茶楼中。
那一记厌恶的眼神让谢绍宁如遭雷击,在屋檐下僵立良久,不得动弹。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小,沈姝仍记挂着与萧玦的误会,决定先往靖王府解释。
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沈姝已用蝴蝶展翅银钗换了一壶茶,金簪她不欲动,本想用另一支玉簪换茶馆小二用马车送她去靖王府,但她终究是错估了。
能在京师开茶馆的,非富即贵,掌柜没能看上她那支,仅在末梢镶了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白玉的玉簪,何况她要去的还是靖王府,那等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的地方。
沈姝无法,只能换上那支金簪。
“姑娘可想清楚了,我这里不是当铺,也不是租车行,收了便不会退。”那掌柜还怕沈姝事后后悔,再三和沈姝确认,“送姑娘去靖王府我要担风险的,若姑娘在那里闹出什么麻烦,我也怕大祸临头。”
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停。若是先回谢府再去靖王府,又耽误时间。沈姝无奈,“掌柜放心,我并非歹人,不会闹事,也不会事后纠缠。”
老板将这才答应,派了小二送沈姝出门,抵达归云楼之后,小二便不肯走了,让沈姝自行前去——好歹给了她一把雨伞。
沈姝独自撑伞前行。靖王府巍峨广阔,沈姝沿着高耸的围墙走了半晌,才终于看到一处角门。
虽是角门,却不比一般人家的正门小,宽六尺高八尺,门上的兽头威风凛凛衔着门环,被擦的闪亮。
沈姝上前拍门,很快出来了一个手持长戟的卫兵,一脸严肃地打量沈姝,“有什么事?”
“军爷,小女子沈姝,有要事求见……”话说到一半,沈姝想到要见堂堂靖王何其不易,遂改了口,“求见岑敬将军。”
那士兵道,“岑将军正忙。”今日王爷抓了人犯回来,这会儿肯定在审,岑敬自然是陪着。
“那……”沈姝犹豫道,“求见岑文大人也可。”
见沈姝将岑敬、岑文的名字身份说得清清楚楚,虽打扮朴素,但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不似宵小之人,那士兵回身关门,禀报去了。
很快岑文便出来了。这位岑敬的孪生兄弟,虽容貌与岑敬极为相似,性子却迥然不同,唇边惯常带笑,总透出三分狡猾,虽每每解释自己是个好人,但总不被人取信。
此刻就连沈姝见了他,都眨了眨眼,多了两分谨慎。但她知道岑文是萧玦信任的下属,虽不知具体官职,但应当类似于管家。
岑文笑吟吟看着沈姝,眼带探究,“姑娘何事寻我?”
沈姝斟酌着道,“小女子沈姝,是想求见王爷。”怕岑文怀疑,她又补充,“我并非坏人,岑敬将军知道我的。”
虽她言辞恳切,但岑文并未立即采信,依旧笑容可掬,“姑娘可有拜帖?”
沈姝无奈,没想到她已经如此婉转了,要见萧玦还是困难重重,“没有。”
岑文摸了摸下巴,“这就难办了。”他家王爷本就不喜与人私下来往,对女子更是从无亲近,眼下沈姝没有拜帖,更不是京中哪位府上的千金……
岑文断定,他家王爷不可能认识这样一个人。
眼见岑文流露出要拒绝她的意思,沈姝急中生智,连忙从腰间摸出了萧玦的那枚戒指,“这是王爷给我的信物。”
岑文低眉看向戒指,目露精光。他几乎一瞬间就判断出,沈姝说的是真话。戒指是真的,也没人能偷走或者抢走萧玦的贴身物件——所以当真是王爷送给,或者赏给这位姑娘的?
岑文立即道,“等我禀报王爷。”
“王爷,我当真不知布防图的事,赵琦他从来没说过,我根本不知首饰盒里藏着一张图……我要是知道,我宁死都不会收……王爷,求求你,饶了我!”
“我没有告诉我爹娘……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和赵琦有……私下有往来!”
“我躲在房中不出来,是因为……我害怕!我和赵琦有关系,我害怕会被误会连坐!”
“首饰盒一直在我房中……我的婢女也没动过……我说的都是真的!王爷,求求您,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岑文听着陈婉混杂着惨叫的哭诉,走进了浣月轩。
浣月轩假山流水、花开葳蕤,本是王府一处风景优美的场所,只因方便,和他家王爷一点奇怪的癖好,被改成刑讯人犯之所——他家王爷就喜欢坐在秀美雅致的地方,悠闲地边喝茶边看人犯崩溃招供。
但这也没什么,谁还没点小癖好呢。比如说他哥,看着勇猛无匹的硬汉,却喜欢无事发呆;比如说他自己,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一躺下来却喜欢看缠绵悱恻的话本,跟着女角儿一起哭。
今日下雨,萧玦审讯的地方变成室内。他换了一身干燥的衣裳,坐在桌案边,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陈婉,她的膝盖和十指已经血肉模糊,趴在地上,昏死过去。
“王爷,还要审么?”侍卫请示。
萧玦动了动手指,于是那侍卫用一桶冷水,将陈婉泼醒。
陈婉恢复了知觉,但没有力气,直不起身,肚子好痛。她感觉自己快死了。
岑文走过去,没有立时打扰萧玦,而是问木头桩子一样站在一边的岑敬,“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要不然以陈婉这简单的情况,也不必审这么久,还用这么久的刑。岑文看一眼奄奄一息的陈婉,心中嘶了一声:太惨了。
听到弟弟的问题,岑敬思索;心情不好么?好像是的,从王爷返回去寻沈姝,而后看了会儿窗外开始。他面色不动,简单道,“……嗯。”
岑文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秘辛,结果岑敬就这反应。岑文嫌弃,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
另一边,高坐的萧玦冷声问,“你与那女子是何关系?最后说了什么?”
女子?感觉到生命力的流失,陈婉连思绪都变缓慢。但她知道她必须得撑着回答,不洗清嫌疑,她只有死路一条。
陈婉强撑神志,“我……身体不适,只是请她看诊。她说她会医术……”
“哦?只是看诊的关系?”萧玦冷笑,“那你为何推她出门送死?”
“我很害怕,很慌……”陈婉声音微弱,但对生的渴望支撑着她继续说下去,“我怕王爷会杀我……我以为把她推出门,王爷就不会搜查房间了……”
“你知我手段血腥不是善人,你怕被我连坐误杀,”萧玦一字一字说得很慢,脸上挂着冷冷笑意,猛然将桌上的碧玉金丝绣屏风朝陈婉砸了过去,“你就不怕她会被我连坐误杀?!”
已经很久没有见萧玦如此暴怒了。岑文惊诧地瞪大了眼。
陈婉背上挨了那一下,碎裂的玉片割破她的皮肤,但她哑口无言。
不想再看这人一眼,萧玦起身,“把她送回陈府,让刑部尚书好好查查她的婢女。至于陈婉,你既做了害人的事,今日不死,待身体恢复,自行去刑部认罪。”
终于能摆脱死境了。陈婉心中一松,彻底晕了过去。
看萧玦擦完了手,岑文走过去道,“王爷,门外有一女子自称沈姝,带着您的信物,说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