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朗,空中却仍残留着雨后的凉意。萧玦坐在自己极尽奢华的卧房,低头看一张字迹疏落的纸张。桑春轻手轻脚过来,为他膝头搭上银亮狐裘。
在外人面前,萧玦是越笑杀心越重,在自己人面前,他却是不爱笑的。此时他眉头紧皱,显然心情极差。
世人惧怕萧玦,尤其是怒气翻涌时的萧玦,岑敬却不怕,依旧如同一棵青松一般挺立在萧玦身侧。
萧玦看着纸上关于沈姝的种种:出生于太医之家,年幼遭流放,十七岁一无所有……他盯着白纸上“与谢绍宁有私”六个黑字,恨不得把它们扣下来。
将纸放在紫檀木桌面,萧玦不满地点着“有私”二字,问岑敬,“你写的?”
岑敬目力极好,隔着几步看清那两个字,十分莫名,“有何不妥么?”他不过言简意赅地陈述事实罢了。
确实不妥,对沈姝的名声不好。萧玦心里道了一句,终究没有回答岑敬。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心里怎样放着一个人。
他让岑敬调查沈姝,也不是怀疑沈姝。他只是担心,沈姝明明并不记得他,甚至如同每一个弱女子畏惧杀人魔一样畏惧着他,为何会突然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他怕沈姝遭遇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有他所不知晓的难处。
萧玦没有回答,岑敬也未追问,该他知道的时候,他就会知道。
萧玦继续看着情报,目光落到“为谢府众人不喜”一句上,不由皱眉道,“谢府上下待她不好?”她那么美好,他们怎么忍心?
岑敬如实道,“是。正因与谢绍宁有私,所以谢府上下待她不好。”
见岑敬一口一个“有私”,萧玦忍不住剜了他一眼。只是岑敬干公务是一把好手,于私事却实在木头桩子一个。他安静地受了萧玦那一眼。
萧玦不欲与木头桩子生气,回头仍思虑着沈姝的事。其实他知道沈姝与谢绍宁的关系——他比任何人以为的,都更要关注沈姝。
沈姝真心喜欢着谢绍宁,于是他想成全他们,他想成全沈姝所有的心愿。
只是谢府实在野心太大,谢绍宁本人,野心也太过深重——这人年过二十还不成亲,说是功业未成无心成家,未尝没有奇货可居的心思。于是萧玦又怕沈姝因这份喜欢而受伤——何况,他也不是不妒忌谢绍宁。无数个夜晚,他妒忌谢绍宁到想要发狂。
这种既想成全又想拆散的心情,令萧玦十分矛盾。似乎如何做,都是左右为难。
萧玦矛盾片刻,决断道,“去谢府一趟,便说有人状告谢府后宅枉法,让他们收敛些。”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成全沈姝,看她得到她想要的,让她安稳待在她喜欢的人身边。
只要谢绍宁不做出什么狗胆包天的事,他都可以保他。但若是他胆敢辜负沈姝……萧玦眼中现出杀意。
岑敬不苟言笑,时常面无表情,此刻却被惊出了些微疑惑。他以为王爷令他调查沈姝,是沈姝有什么问题。结果沈姝看起来平凡无害,王爷反而要无中生有地去敲打谢府,只因他们待沈姝不好?
情绪来得浅淡,去得无痕,岑敬仍不多问,道一声是,恭敬地走了。
岑敬走后,萧玦独自坐着,沉默间抬起左手,揭开了花纹繁复的衣袖。衣袖之下,手腕苍白,却系了一条红色的缎带。那缎带似乎有些年岁,被洗褪了颜色,透出隐约的幽兰纹路,看起来十分陈旧,与这满室奢华相比,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然而萧玦看它的眼神却十分深邃,带着怀念与温柔意味,摩挲它的动作也是万般轻柔。
听到脚步声,萧玦放下手,神情回复冷静。
桑春端了一碗乌黑的汤汁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王爷,该喝药了。”她不确定萧玦愿不愿意喝。
鼻尖是令人厌烦的浓重药味 。萧玦皱眉,“拿走。”他不想喝。反正也不会好。
桑春便轻声劝哄,“天晴了,今日喝过这碗药,兴许便不用再喝了。”
萧玦仍是干脆的两个字,“拿走。”
“可是,”桑春忧虑,“这碗不喝就是前功尽弃,恐怕您晚上又会……”
萧玦打断了她,语气中已含着烦躁,“无所谓,拿走!”
桑春无奈,只能又端着药碗下去了。
另一边,谢府来了不速之客,还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那种。谢大人在上朝未归,谢绍宁也在国子监,只有何氏得到消息,带着谢明娇战战兢兢出来迎接。唯恐令岑敬觉得怠慢,她还叫人唤来了妾氏母女。
然而岑敬连仪门都未进入,只站在谢府的影壁边,面无表情地传达了萧玦的意思。
何氏大惊失色,差点给岑敬跪下,“将军,我们府中绝无枉法的事情,还请靖王殿下明鉴!”
靖王府管的都是连环杀人、巨贪作恶、谋逆叛国的大案、要案,何氏想破脑袋,也不知自己后宅的事,怎会沾上萧玦。难道时局变了,萧玦连她责打下人,暗中拿热茶烫过沈姝手背这种小事也要管?
“最好没有。”何氏冷汗涔涔双股颤颤,岑敬却仿佛一尊石雕,神情纹丝不动,“小事靖王不想管。只是你们自己收敛,别将小事闹成大事。”
说完岑敬便走了,何氏双腿一软,被谢明娇和下人们扶回了厅堂。
休息片刻,又喝了足足两杯冷茶,何氏终于冷静。到底什么风将岑敬吹来何氏不懂,但她明白岑敬不会无事白来。府上应当确实没摊上大事,不然方才就该是岑敬带人提刀杀进来了。
大事没有,小事却是有的。靖王在警告她收敛,别将小事闹成大事。
她怎么敢哪!被靖王府盯上,那是兔子被狼盯上,实打实地毛骨悚然。别说大事,小事她现在都不敢闹了,否则惹出什么误会或者乱子,被靖王府抓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何氏深吸一口气,起身威严吩咐,“从今以后都给我谨慎些,府中不要闹出任何风波,一丝都不行!”
半个时辰后,沈姝打点完毕,带着折柳出了自己的小院。她想出门去看看,城中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能让她一半用来居住,一半用来行医;而租用这样的房子,又需要多少银钱。
回廊上遇到几个下人,都对她和和气气,姿态与往日的捧高踩低极为不同。沈姝正觉诧异,经过侧厅时,听何氏唤了她。
沈姝回身,便见到何氏站在雕花门边,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装什么慈爱呢?沈姝永远记得,上辈子她落入山崖下的寒潭,车夫死死将她的头摁在水中,说的话是“姑娘你也别怪我,是夫人要你去死,她给的又多……”
后来她的灵堂上,萧玦也将何氏的脑袋反复摁进冷水中,在何氏饱经恐惧、呛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一刀送她去了黄泉。
多亏了萧玦,令她曲折的上辈子没了遗憾……不,还是有遗憾的,遗憾没能救出火中的父母,和同样死于火中的他。
重生到这个时刻,救出父母已不可能,但她可以拯救萧玦。
心里念叨着萧玦,沈姝面对何氏只余冷漠。她也没有行礼,只道,“姨母。”
姨父谢朗也在,站在厅中没有出来,阴影中表情看不分明。沈姝又点头致意,“姨父。”
谢朗遥遥颔首,何氏不喜沈姝的无礼,但她不敢闹事,神情依旧慈祥亲切,“娉娉,过几日御史大人家宴请,我带你去散散心如何?说来是我粗心,你来京师半年,我竟一直没有带你出过门。”
当家主母带未出阁的姑娘出门,一般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相亲。上辈子何氏没带沈姝去过什么御史家,这辈子拆散她和谢绍宁的心,倒是急迫不少。
谢朗应当也是赞同这件事的,所以心有愧疚,待在厅内不敢出门见她。
沈姝点头,“好。”她对相亲毫无兴趣,只是需要病人,尤其是有钱的病人。
何氏说了大段掏心窝的话,自己都要感动了,不料沈姝居然只有一个好字,也不知是当真木讷,还是故意无礼。前者她可以忍,但后者她……算了还是忍忍罢。沈姝今日有些反常,闹出什么事来,她不担心沈姝,只怕谢府在萧玦手上遭殃。
何氏强压心头怒气,又笑道,“上次你给我调制的养颜膏快用完了,什么时候有空,你再给我调一盒。”
做什么梦呢?沈姝冷道,“这几日忙,你等着罢。”
何氏脸色黑了下来,沈姝低头道,“侄女告退。”而后利落地转身走了。
何氏看着沈姝的背影,气得发抖,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回头对丈夫抱怨,“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什么态度!哪有一点儿教养!”
谢朗心中歉疚,没有附和何氏,“泥人尚有三分血性,就许你暗中拿捏她,拆散她和邵宁,不许她生气啊?行了行了,消停罢!”
何氏更气了。
沈姝在外转了好几日,对京城房价有了深刻认识。哪怕只租不买,那租价也是让她直想吸气。
好在这几日也不是没有好事发生,比如说,即便漠不关心,她也仍是发觉,谢府这几日气氛融洽不少。不仅谢夫人、谢明娇没来打扰过她,连那些素日对她颇为无礼的下人,也每一次都笑脸相迎。
时间便在和谐中过去,到了御史府宴请的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