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争吵

谢府两位姑娘,一位是继室谢夫人的嫡女,年芳十四,性子骄纵;一位是姨娘所出,才七八岁,与沈姝不熟。

眼下无疑是大姑娘谢明娇又来折腾沈姝。

从前沈姝奢求谢明娇母女接纳自己,事事总讨好着她们,如今却是没有必要。沈姝端坐桌前,依旧安稳喝茶,淡道,“我身子亦不大舒畅,不便过去。”

外边的人显然是第一次遭到拒绝,愣了愣,随即声音便尖利起来,“你不是大夫么,能生什么病?别不是装的?快点罢,我家姑娘等着呢!”

折柳气不过,虽她知道沈姝无碍,但不服这正房屡次三番、对沈姝呼来喝去还不念好的态度,怒道,“大夫也是人,怎么就不能生病了?既然病了,就不能让我家姑娘休息片刻?”谢府拉车的马病了还能休养呢,沈姝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不能?

再说了谢明娇能生什么病,无非就是下人笨手笨脚让她心气不顺、隔壁刘二姑娘帕子上的刺绣比她的华贵令她心口发闷,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罢了。

那个侍女理屈词穷,用力跺着脚离开了。折柳愁眉不展,“只怕大姑娘那边不依。”

沈姝伸手揉她皱出纹路的眉心,轻笑,“又易情急又爱操心,不利养身。”

折柳十分信服沈姝的话,连忙把脸舒展开,又听沈姝淡然道,“先用膳吧,什么也没有自己身体重要。”

是这个理儿。折柳想通了,便利落地转去厨房。

沈姝晚餐吃得清淡,何况寄人篱下,也无甚资格铺张。折柳拣了一碟粥、三样小菜便回来了。

将碟盘在桌上摆开,正拿起筷子,主仆二人又听到谢明娇嘲讽的声音,“听说今日表姐也病了?”

采樱与她一搭一唱,“怎么会病了,之前还生龙活虎地‘惩治’我呢!”

谢明娇埋怨道,“表姐当真好狠的心,不欲给我看病便罢了,何必欺骗于人?”

沈姝同折柳对视一眼,放下筷子,吩咐她道,“那便请她进来罢。”

折柳撅撅嘴,转身去将人请了进来。

谢明娇进来,见沈姝老神在在地坐在桌前,不如从前那样恭敬相迎,心头的火气又旺了,“你不是说病了么?我看你好得很!”

采樱扶着谢明娇,一脸找到靠山的得意。

方才她离开沈姝住处,本欲去找夫人告状,正碰到老爷陪夫人用膳。因不便打扰,她转头去找谢明娇,刚好遇到丫鬟说沈姝拒诊。当即采樱便义正辞严地拆穿了沈姝装病之事实。

谢明娇被沈姝讨好惯了,受不得沈姝欺骗她、拒绝她,气得床也不躺了,被采樱和婢女们扶了过来。

她年纪尚小,身量还未长成,看着沈姝的气势却足。眼见沈姝穿着打扮寒酸,又眼露嫌弃。

她知沈姝身世凄惨,父亲本是先帝朝太医,一朝获罪举家流放,虽侥幸遇赦却也成了山野庶人,后又遭遇火灾烧光家产夫妻离世,留下沈姝一个孤女……可他们家收留沈姝已仁至义尽了,哪知沈姝不知检点地勾引她兄长?!

兄长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殿试有望进一甲的人中龙凤,尚公主也是够格的。沈姝一个山野村姑,也不看看她配吗!

谢明娇越想越气,沈姝却是气定神闲。她懒得解释,只冷淡地看谢明娇一眼,“我给你把脉。”

见沈姝还是识趣地配合,谢明娇舒坦了,趾高气扬地往沈姝身侧一坐,屈尊就顾一般伸出了手。

虽不喜谢明娇,但对待医术总该尽心。沈姝认真听了会儿脉,淡漠道,“两个方子,一,一钱生姜兑一勺红糖,两碗水煮开熬成一碗,趁热喝下。二,勿要在行经时的下雨天,出门去偷看钱家三少爷。”

虽看不上沈姝,但信服她的医术,谢明娇正捂着发冷的小腹、听得聚精会神,冷不丁被沈姝的后一句话惊得脸色通红,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咳……咳咳!你胡说什么!谁……谁偷看钱三少爷了!”谢明娇猛地跳将起来,按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可见当真刺激得不轻;眼神又到处乱飞,心虚无所遁形。

沈姝下午出行时,无意瞧见街上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看身形酷似谢明娇与贴身侍女,当时她满心去见萧玦,并未在意,此时倒是笃定就是她们二人。

谢明娇正是怀春的年纪,恋慕钱三公子的事沈姝上辈子便知道了。彼时谢明娇请她保密,沈姝也当真就守口如瓶,如今谢明娇仍欺压到她跟前,她也不必客气,正好利用这一点解她的麻烦。

姨父对谢明娇家教极严,必不能容许她私下言行失状。将此事揭出来,足够谢明娇与谢夫人心烦,也足够沈姝安生几日了。

沈姝也不确定谢明娇与侍女偷溜出去便是去见钱三少爷,只是诈她一诈,所幸,她赌对了。

谢明娇气急败坏,指着沈姝就要开口骂,沈姝镇定地打断她,“你声音再大一点,所有人都听见了。”

谢明娇的骂声堵在了嗓子里,后知后觉看看折柳,又看看采樱,两个婢女面上皆是震惊与不赞同——怀春归怀春,小小年纪行为出格却十分不妥。

这一点与沈姝极为不同,毕竟她身为大夫,是可以抛头露面的。

谢明娇徒劳地向折柳采樱解释,“我没有……”

但她年少不善做伪,方才心虚的表现已经证明一切。好几个下人在,事情多半很快会传开。

沈姝并不在意谢明娇煎熬的内心,淡然而又理所当然地朝她伸出手,“诊金三十文。”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谢明娇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姝,气得指尖发抖,“你……你在我家白吃白住,还敢找我要诊金?!”

沈姝轻轻一笑。白吃白住。她知道在谢府人的话术里,她便是这样的存在。可她当真白吃白住么?

沈姝明知故问,“你找大夫看病,不付诊金么?”

谢明娇被气糊涂了,语无伦次道,“诊金……我当然会付诊金……”又瞪起眼,仍是那一句,“你在我家白吃白住,还敢要诊金?”

沈姝冷静道,“谢府上到姨父下到马夫,身体有恙都是我在看诊。我既辛苦付出,如何便是白吃白住?”

谢明娇张张嘴,试图反驳,沈姝却并未给她机会,“便是一个府医,也是有吃有住有月例的。谢府给我的月钱,全用来买你们养身汤、养颜膏的材料了,如何便是我白吃白住?”

谢明娇被问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处处伏低的沈姝,如今如此伶牙俐齿。

她喃喃道,“你这么……这么巧舌如簧,泼妇骂街似的,兄长他知道么?”这还是谢绍宁口中的温婉纯善?

这便是泼妇骂街了?沈姝冷冷一笑,“谁在乎。”

谢明娇只觉得沈姝疯了,下一刻又不甘心自己居然无法压过沈姝,索性怒骂道,“既然对我们家如此不满,那你走呀,去别的地方讨饭!”

沈姝冷笑道,“我倒是想走,就怕姨父不答应。”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何况遇到的还是这样一家人。沈姝确实想走,但不该这样仓促,也不该是被人赶走。

前世今生,她并不欠谢府的。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见沈姝提到父亲,谢明娇的气焰一下子熄了。父亲极爱面子,又是礼部官员,时时刻刻以“礼”之一字要求自己与儿女。谢明娇万不敢让他知道,她如此苛待一个前来投靠的孤苦表亲,还妄图逼走她。

沈姝说得对,即便她要走,父亲恐怕也不答应。事情若要闹开,只怕会演变成谢府求着沈姝住下。

一想到可能“求着沈姝住下”,谢明娇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沈姝一眼,“算你能说会道!”然后带着一众婢女急急离去。

采樱再度见识到了沈姝的可怕,她忽然觉得,即便她颠倒黑白朝夫人告沈姝的状,只怕也达不到效果。神色复杂地看了沈姝一眼,采樱也低头离去了。

众人走后,折柳忽然激动道,“姑娘,你太厉害了!我从前怎么没想到呢?!”以前听人说沈姝白吃白住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如此理直气壮地辩驳呢?

沈姝微微一笑。从前她确实太软弱了,如今这样正好。

折柳神清气爽,“她们也不想想,真论起来,明娇姑娘和夫人住的院子,身上的首饰,手中的用度,还有先夫人的份呢!”

提到早逝的姨母,沈姝有些伤感。从前姨母待她极好,她却来不及报答。谢绍宁是姨母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这一世,希望他能好自为之。

谢明娇回到主屋,就要找母亲告状。谢夫人何氏坐在黄花梨木桌边,手捧着一盏香茗,低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模样。

谢明娇才喊了一声娘,谢夫人抬头看她,眉心紧促,“先别烦我,我正忧心呢!”

谢明娇便忘了自己的事了,依恋地挨在她身边,诧异道,“您忧心什么?爹不是陪您吃饭,没去狐狸精那边么?”

“来了不还是走了。”何氏哼了一句,又道,“不说他了,我烦心的是你兄长。”

何氏命中无子,只谢明娇一个女儿。虽是继母,但她是将谢绍宁当亲生儿子看待的,谢明娇自然也当谢绍宁一母同胞的兄长看待。

谢明娇关心道,“兄长怎么了?”

何氏没好气,烦躁地将茶盏放到桌上,“还不是那个沈姝!”丈夫前脚去了狐狸精那,后脚下人禀报,儿子不听劝阻去见她讨厌的人,任谁心情也不会好。

何氏讨厌沈姝,与谢明娇的理由大差不差。

谢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丈夫俸禄也并不多。初初沈姝来时,何氏虽并不十分乐意接纳,但好歹沈姝年岁到了,养不了多久就该嫁人,若能嫁给才俊或者富户,也算给谢家添了助力。

可没曾想,沈姝居然和谢绍宁看对眼了。这让何氏如何不气。

丈夫不过区区六品员外郎,资质平庸,此生已能看到头。但谢绍宁不一样,他是难得的大才,是谢府光耀门楣的希望,是她当上上品诰命夫人的依仗。他该娶一个高门贵女,甚至一个公主,而绝不该是沈姝。

谢绍宁有雄心壮志,却与沈姝当断不断,看样子还想继续宠着她。没有女子不介意男人心有旁骛、拈花惹草,沈姝实在是一个隐患,会耽误谢绍宁乃至整个谢府的前程。

所以谢绍宁与沈姝,无论如何她都得拆散!

提到沈姝,谢明娇有一肚子委屈,正要滔滔不绝,却听何氏决断道,“我得趁早将那个祸害嫁出去!”

谢明娇便不想抱怨了,抱着何氏胳膊,高兴附和道,“对,早就该将她嫁出去了!老姑娘了,也不知羞!”

何氏思量着道,“过几日御史陈大人家宴请,我便不带你了,带沈姝。”

沈姝毕竟是谢府原配夫人的侄女,嫁得不好,别人会戳她脊梁骨、骂她居心不良。何氏还是想用几分心,为沈姝寻一个过得去的人家,至于嫁过去日子好不好,她便不关心了。

陈大人家宴请,当日必然宾客满门,如果她去的话,兴许能见到钱三少爷。谢明娇下意识想要反对,忽然想到沈姝刚揭了自己和他的事,不知何时就要东窗事发,她忽然不敢说了,闷闷应了一声好。

何氏又决然道,“无论如何,一定当天给沈姝寻个人家!”

沈姝尚不知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母女二人三言两语敲定,吃过简单的晚膳之后,她看了会儿书,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岑敬便将自己查到的有关沈姝的信息,送到了萧玦面前。萧玦看着那薄薄的一张纸,脸色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