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娇软

“怎么,”萧玦负手而立,笑望沈姝,声音悠缓,“本王不知,我朝风气大胆如此,女子竟可当众朝别的男子细说小名?”

沈姝看着萧玦,没有忽略他微弯凤目中含着的愠怒。这种愠怒竟让沈姝觉得亲切。她想起了自己逝去的双亲。

沈姝父亲曾为太医,一朝获罪举家流放。虽很快得到赦免,但大起大落的遭遇令他看透世事,性子也变得格外宽容,遇事鲜少计较,总是笑眯眯的。倒是她的母亲十分严厉,每每在她做错事的时候,黑脸瞪眼地教训她。

萧玦此刻的样子,竟与她母亲训她的模样有异曲同工之妙——语气是难听的,为她着想的心倒是分明。

否则,以堂堂靖王的身份与性情,何必亲自来纠她一个平头百姓的小小错处。

沈姝已确认萧玦是认识她的,心中一松,有几分愉悦,眼中的笑意便透出来。

萧玦也不知,自己阴阳怪气的一句责怪,怎么还让沈姝笑起来。她生得美——京中美人如云,高贵的、雍容的、温婉的、娇俏的,形形色色,但沈姝不同。她的美丽,带着山间清泉一样的清灵干净,笑起来更是仿佛山桃盛开,整个天地都变得生动。

有些难以直面这笑容,萧玦微微挪开了视线,就听沈姝开心道,“我也是一时情急,这才说错了话,何况殿下……也不是什么‘别的男子’。”

最后一句话,带着莫名的纯真娇软,仿佛猫爪一样,挠到了萧玦心上。

萧玦眼眸一颤,面容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姝,心中惊疑不定:“不是什么别的男子”,这是什么意思?她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面对萧玦的震惊,沈姝却是眼眸澄净,笑意坦然。

一时间方寸一乱,萧玦丢下一句: “胡说八道!岑敬,走!”同时拂袖回身,钻进马车,任谁也看不出他几近落荒而逃。

萧玦一向冷酷强硬,今日显得有些多事的态度令岑敬狐疑。但有一点他明白了,至少眼前的女子应当不是刺客,王爷对她没有杀意。

岑敬看了沈姝一眼。

沈姝是想与萧玦多说几句的——她想治好他,守护他,但现在萧玦退开,他的侍卫又强硬。沈姝不得不带着折柳退到一边。她安慰自己:至少确认了萧玦是认识她的,余下的再想办法,日子还长。

岑敬见沈姝退开,还刀入鞘,指挥着大队人马继续前进。

沈姝目送萧玦马车离去,另一边,马车内。

靖王的马车几近普通人家厢房大小,车内陈设奢华,有金丝缎面的软垫,名贵的紫檀木桌,天下第一窑烧出的极品茶具,供把玩的各式珍贵物件,车板上还铺有价值连城的地毯。

最显眼的,是檀木桌边放着一个鎏金象首足火盆。三月的天气,春意融融,火盆内却燃烧着炭火。

萧玦进入马车,坐到主位,身上还染着车外的湿气。

侍女桑春挪过来,摸了摸萧玦衣摆,而后抬手将火盆搬得离他更近了些。

萧玦心跳尚乱,没有理会桑春,低眉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岑敬策马靠近萧玦,在车窗边低声问,“殿下,可要调查这名女子?”

萧玦从沉默中回神,长睫低垂着,掩去眼中思虑的精光,修长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面前的檀木桌面。很快他道,“她是谢府的人,好好查查。”

谢府,就是那个礼部员外郎的谢府么?虽然他们家颇具野心,但为官为人还算本分,靖王府鲜少与他们打交道。也不知王爷怎么认识了谢府的一位后宅姑娘。

岑敬心中闪过疑惑,却并不多话,只恭敬道,“是。”

得到回应的萧玦不再开口,皱眉靠在了车壁上,默默出神。片刻后他忽然抬脚,猛地踹向面前的火盆。

他留了力,但鎏金火盆仍是被踹得后移数寸,几块上好的银丝炭从盆内飞出,落在织工精美的地毯上,很快烧出大洞。

桑春顿时急红了眼,“王爷!”她飞速起身,拿火钳将毯上的火炭一一捡起放回盆中,确认地毯上没有火苗,这才回头看向萧玦,通红的眼中充满了幽怨,与心疼。

萧玦没有看她,但也没再为难那火盆。

折柳直到连萧玦车队的影子都看不见,这才吞下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沈姝回神,抱歉地冲她一笑, “跟着我受苦了。”

想了想,她摘下手腕上的唯一一支包银玉镯递给她,“这个送与你压惊。”

折柳连连推拒,“我甘愿的,姑娘自己留着。”谢府的人待沈姝不好,月钱上克扣也便算了,日常见面总是嫌东嫌西,折柳明白她的难处,并不想收。

沈姝却真诚道,“我是当真感谢你,看你也如亲妹妹一般。若你真当我是你的姑娘,便收下吧。”

自双亲去后,前世今生只有折柳与萧玦真心对自己好,她都明白的。有恩她便报,对萧玦如此,对折柳也如此。

折柳不好意思地收下,主仆二人往回行去,坐上马车,很快抵达谢府。

雨霁天青,西方透露出霞光来,天色瑰丽得如同沈姝的心情一般。然而一切愉悦在她踏入自己的小院时戛然而止。

谢绍宁正在等她。年过弱冠的谢家嫡子身穿青绿色修竹纹的长衫,身姿昂藏、温文尔雅,负手挺立在一株绿叶白花的茶树边,人花交相辉映——多少闺中女子的梦中良人。

沈姝也曾这样期待过,可如今只剩心冷。

姨母早逝,姨父另娶,整个谢府当真与自己有几分血缘的,只剩这个表兄。曾经沈姝也当他是自己的依靠,付出全部真心与信任,然而谢绍宁是怎么对待她的呢?招惹她、欺骗她、舍弃她……她不知上一世公主追杀她的事,谢绍宁是否知情、甚至参与其中,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听到脚步声,谢绍宁回身,见到沈姝便笑了起来,笑容温润如斯。他迎上几步,亲昵道,“娉娉,你回来了。”

沈姝神情冷淡,低着头施了一礼,“表兄。”

谢绍宁感觉到了她的疏离,又听沈姝道,“你还是唤我‘表妹’罢。”

谢绍宁脸上的笑容转为担忧,“怎么了?可是采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方才他从国子监下学回来,给父母请安之后,便直奔沈姝这里而来。不曾想没有见到沈姝,倒是看到痛得满头大汗的采樱。

采樱朝他告了沈姝的状,谢绍宁自然是不信的。他知道沈姝在府中的处境,只恨自己能力不够,无法护她周全。

见沈姝无精打采,谢绍宁心中充满疼惜与歉疚。

沈姝回避着他的视线,冷淡道,“不是,只是……”

心中略一思量,她抬头迎上谢绍宁的眼睛,道,“只是我想明白了,表兄与我不是一路人,还是不要过从甚密的好。”

她在谢府处境不好,很大原因在于谢绍宁。即便谢府能容得下一个贫穷的表姑娘,却必然容不下一个卑微的少夫人。她既不在意谢绍宁了,还是尽早说开,也可让自己好过些。

她也不想再见到谢绍宁,一眼都不想。

沈姝的话语直白中透着心狠,让谢绍宁胸中一痛,“你……”

不信沈姝当真绝情,谢绍宁忍住悲戚,道,“是不是母亲与明娇对你说了什么,你别听,我……”

“你怎样呢?”霞光下沈姝的脸庞别样明艳,却也别样冷漠。她的眼神依旧清澈,看他时却再也没了温度,“你心中有大志向,也明白自己该娶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子。与其等你进士登科后舍弃我,不如早早了断,对你我都好。”

谢绍宁被戳中了心中最深的想法,当即眼神一颤,随即又心痛如绞,“我不会……”

无论是出于自己的志向,还是谢府的期望,谢绍宁都知道,自己该娶一个对自己前程有所裨益的贵女。京中人人说他才貌双全,他也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婚姻可用来博弈,感情却不由人控制——他对久别重逢的沈姝一见钟情。

在他设想最好的情况里,是他进士及第,娶一个温厚宽容的贵女,然后纳沈姝为良妾。待日后他根基壮大,不再受人掣肘,抬沈姝做平妻,甚至是正妻也未尝不可。

最坏的情况,夫人势大而又善妒,他……他可以想个曲折的法子,暂时遣开沈姝,等待权势在握那一日,再接沈姝回来。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未曾想过舍弃沈姝。从未。

谢绍宁矢口否认,然而沈姝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会。”

她太过笃定,仿佛有什么谢绍宁都不知道的理由,以至于谢绍宁陷入了疑惑怔忡。

沈姝低头行礼,“暮色已至,请恕我不便招待。”

她送客的姿态十分坚决,一直曲着膝,仿佛谢绍宁不走,她便不站起来。

谢绍宁再度心痛,低头盯着她,文雅的眼眸泛着点红,“你……”

沈姝冷道,“请。”

谢绍宁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去,沈姝直起身,依旧云淡风轻。

身后的折柳早被沈姝的行动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姑娘,你……”怎么舍得啊!可她也明白沈姝的做法是对的,因此心中虽酸楚,却没有劝阻。

沈姝看着折柳泛红的眸子,微微一笑,“我会有更好的人生。你说的,我会走大运。”至于谢绍宁会不会,她不在意。上辈子谢绍宁被活生生斩下头颅,死得不比她轻松。恩怨已消,这辈子他休想再影响她。

沈姝难得的俏皮话令折柳破涕为笑,主仆二人走向屋内,就见已能动弹的采樱一瘸一拐地出来。

她脸上带着红痕,疑似被谢绍宁下令掌了嘴。见到沈姝,采樱脸上又恨又怕。如今沈姝心狠,谢绍宁又为她撑腰,采樱到底不敢说什么,低头想从她身边经过。

沈姝漠然道,“从今以后,你不必再跟着我。”

采樱先是一顿,接着加快脚步离开了。沈姝也不在意接下来她会如何,从容地进入卧房。

折柳为沈姝端来热茶,给她倒了一杯,担忧道,“只怕采樱会朝夫人告您的状。”

婢女的职责由当家主母分配,沈姝不要采樱了,这件事必然是要向夫人交代的。折柳觉得,采樱一定会颠倒黑白、添油加醋。

“随她。”沈姝淡然答着,也没有先为自己博得清白的打算——谢夫人不喜欢她,她做什么都是徒劳;现在的她也不想多与谢府任何人打交道。

折柳倒是想冲去主屋与采樱当面对质,可她一个丫鬟,又能影响什么呢?折柳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只能暗叹表姑娘在谢府的处境实在堪忧……老爷待姑娘倒是还行,可他一个外宅的老爷,又怎么管得上内宅的事情呢?

折柳忧心忡忡,沈姝什么也未想。今日情绪波动太大,她又哭过一场,着实累了,只想早早睡下。

不曾想,很快有一个婢女在门外道,“表姑娘在么,我家姑娘身子不大爽利,请表姑娘过去瞧瞧。”

辞令还算客气,只是语气却比剁菜的砧板还硬,不容沈姝拒绝。

轮到沈姝叹气了,只觉得谢府的确麻烦,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