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既然夸赞,南宫雀就算心里摸不着头脑,也该识礼数。
她又行一礼:“弟子入门尚浅,尚不能与太微宗栋梁之材相比,掌门谬赞。但掌门今日勉励,弟子必时时在心头回想,谨记教诲,莫不敢忘了初心。”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漂亮极了。
年轻人,多是棱角分明横冲直撞的,像这般圆融的倒少。掌门心头慰藉,对眼前的小丫头忽而改观一点。
“嗯,不错。”
他微微点头,又端成一幅松形鹤骨模样。他退后一步,让位于老祖:“老祖巡查弟子课业,对此弟子可有话要说?”
南宫雀忽而紧张了起来。
她抬眸,望向她那天人之姿的师尊,男人正巧也望向了她。
他眸色黑沉,静而淡泊,日光落在他长睫,洒了碎金,无端显了几分温柔。
男人开口,声音清冷:“你的剑落在何方?”
……啊?
南宫雀没想到师尊会问这个,有些磕巴:“回、回师尊,弟子被玄龟带着过来,湖面宽广,也不知原在何处……”
南宫雀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
完了。
掌门放过了她,师尊该不会要责罚她了吧?
“无碍。”
男人的声音浅浅地落了下来,好似那湖面碎裂的薄冰。
裂隙之下,是缓缓流动的静水深湖。
他道:“我随你去寻,而后考查你步法与剑法。”
南宫雀心头一松,又霎时提了起来。
她复又抬头,却见他的虚影犹如飞雪一般翩翩落于这浮桥之上,与她并立。他一挥手,玄龟便为他驱使,慢悠悠地向前游动,漾开满湖碎冰。
湖水与碎冰交融,冷冽清寒。
男人侧身,黑眸扫向众弟子,淡淡道:“诸位功课,我下回考校,莫要让我失望。”
玄龟游远,掌门望着二人背影,一口气彻底松了下来。
他转头看着身后战战兢兢的众弟子,摆了摆手:“听到老祖说的了?老祖如此看重你们,下次还要来巡查。你们回去好好练剑,莫要让老祖失望!”
“是!”
众弟子霎时又振奋起来,陆陆续续地散了个干净。
掌门抚了抚长须,终于找回几分自在。
他观那群弟子神色,想必是没有听到老祖心声。
想来也是。
老祖修为比飞升还要更胜许多,座下许多弟子都飞升上界,老祖却安然待在这苍梧域,半点不见飞升之兆。无人知晓老祖如今是何修为……想必已堪比天道之力。
天道之力,怎能人人都聆听?
他就是有些想不通,炼气期的小黄毛丫头,竟也能让一尘不染的老祖入了眼。老祖久不动凡心,竟喜欢这样的姑娘么?
老祖这可真是、可真是……
掌门在心头憋了半天,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词。
只叹口气,老祖真是平易近人啊。
……
师尊可真是平易近人啊。
与容泽仙君一同站在浮桥上的南宫雀也这样想。
原以为师尊如此天边谪仙人,必然不沾红尘俗世。没想到师尊上了这浮桥,第一句话竟是问她:“鞋袜沾了水,可会湿冷?”
还未等她开口,一阵暖意便将她脚边水痕烘干。
南宫雀心头也跟着暖了几分:“多谢师尊。”
容泽:“嗯。”
他又道:“为何独自来练步法?”
南宫雀有些不好意思:“弟子实力低微,怕落入湖中出糗。”
“独自一人,若生了变故,也无人搭救。万莲池看着平静,湖深之处也有些小妖物,并非你等小弟子能够招惹得起的,以后莫要独身涉险。”
方才还温柔的师尊转瞬变了严厉语调,南宫雀闷声道:“……是。”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唯余玄龟游动四爪的水声。
玄龟载着二人又回到了她练步法的那水湾,南宫雀跳了下去,拾起她的剑。
她抱着剑与师尊行礼:“多谢师尊为弟子寻剑。不知……师尊要如何考查弟子?”
容泽:“你方才如何练步法的?”
南宫雀:“方才这玄龟背着浮桥在湖面正中,弟子以浮桥落脚,在两岸来回。只是不知怎的这玄龟便急速游动,弟子不敢再施展步法……便一路坐在玄龟背上。”
说到这里,南宫雀问:“师尊,方才我们过来时这玄龟游得慢吞吞,不似载着我时游得飞快,可是我身上有何异常,刺激了它?”
容泽:“……并未。”
这玄龟是他招来的。
以他血脉,纵是仅有一丝分魂,万兽也无不跪伏。
容泽:“许是此玄龟性情有异。”
“噢……”
南宫雀望着自家师尊那张八风不动萧然尘世的脸,立马便信了。
南宫雀摸了摸鼻子:“原是我运气不好。”
碰上这么一只暴躁龟大哥。
容泽定定望向她:“你气运极好。”
“我……气运极好?”
南宫雀有些不敢相信。
气运,不是运气。
入了仙门之后,她才渐渐懂了这两个词的区别。运气,只是偶然一两次的福祸;而气运,却是笼在每个修仙之人身上的仙缘福泽。
南宫雀曾经以为自己是倒霉的。
父母双亡,被纨绔看上逼嫁,侥幸嫁了龙神,却遭了所有人的忌惮排挤。
后来进了太微宗,也只是普通。就算是单一属性的天灵根,在太微宗这样的大宗门里,天灵根也并不稀缺。至于练剑上的天赋……她虽然有意藏拙,但她的同门,譬如江问星,又或是她见到的师兄师姐,其中也不乏惊才绝艳之辈,想来仙途之上也平平无奇。
现在,她的师尊,容泽仙君,说她气运好!还是极好!
南宫雀霎时有些发懵,喃喃道:“可当初村里人说我克父克母,招来邪物,是祸瘟……”
容泽:“你信村人,还是信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南宫雀,你气运极好。”
南宫雀:“我……我信师尊!”
她心结破开,眸色霎时晶亮,扬起一个笑容。
少女容色清艳,皆因习剑而落得衣衫粗糙、面目朴拙,恍若尘灰掩了珠光。如今骤然一笑,那鲜妍颜色便再也遮掩不住,绽放其华光。无需珠钗华服装点,已然是名动倾城的美人。
男人垂眸,如玉耳垂上一点微红。
他沉声道:“日后莫要轻信他人诋毁,你并不低人一等。”
南宫雀又点头:“嗯!”
她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脑子里不停回想着师尊对她说的话。
她后知后觉发现……
诶?
方才师尊是不是喊了她名字?
她好似没有在师尊面前报过姓名……师尊竟已记住她了么?
被人记住这件事无疑是让人感到被重视的。
尤其这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师尊!
南宫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点小小的欢喜来。
欢喜过后,便是师尊对她的考查。
容泽:“今日考查你步法,从此处到对岸,负剑前行,可踏冰,不可踏碎。鞋袜未湿,露不沾衣。”
南宫雀:“是!”
这本来就是她要尝试的事情,师尊提了出来,她敛起笑容,全力以待。
她沉下心来,盯着湖面——
这片湖原没什么好看的,冬日里莲叶凋零、苇草枯朽,只有茫茫一片薄冰。但在她这前所未有的专注之下,她好似连冰上每一条裂隙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越过碎冰,望见那冰面之下的重重暗流。
南宫雀前所未有的心念通明,转瞬下了决心。
就是此刻!
她运足步法,朝着对岸奔去,耳边的风声、脚下的湖水、乃至身后的师尊……一切的一切,都被她抛之脑后。
在动作迅捷至疾时,一切反而是慢的。
她清晰地瞧见空中开始落起了小雪,一片雪花被她带起的劲风打了个旋,擦着她的发丝凝在了空中。然而这动与静的极端拉扯并不为她所控,她运足全力的双脚快过了她的思想。
待到回过神来,她已站在了对岸,浑身干净清爽,没有沾一丝水花。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自己的来路,却见冰面上她踏足之处皆留下了一朵娇小莲花,由她施展步法散溢的灵气所聚,缥缈纯白,又霎时消散。
原来……步步生莲并非仅是让他们踩着莲叶。
这才是真正的太微宗功法,步步生莲!
南宫雀望着冰面怔愣,师尊的分魂已飘然落在了她的身边。
男人的声音依然清冷,难辨喜怒:“尚可。”
容泽仙君座下之徒天才辈出,精英更不知凡几。
南宫雀自知资质有限,在步法上练得也不多,得到师尊这句评价已觉得自己过关了,毫不沮丧。
能过就行,能过就行。
六十分万岁!
南宫雀:“嘿嘿,多谢师尊!师尊要如何考核弟子剑法?”
容泽:“步法尚未考查结束。”
南宫雀:“啊?”
空中落的雪渐渐大了些。
飘扬雪花中,男人声音淡淡:“回到原点,方可结束。”
南宫雀的神情一下垮了下来。
她过来就已经用尽全力,灵力散去大半,还未恢复,步法又不算太纯熟,原路返回对她而言难度极大。
唉。
她就说嘛,师尊的考核怎么会如此简单……
南宫雀抿了抿唇,面色逐渐坚毅。
她没有质疑,没有抗拒,只平静接受,而后握紧双拳:“是。”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来路。
容泽:“我等你。”
下一瞬,男人身影已然不见。遥望对岸,只见他飞扬长发融入漫天雪白,化作纷飞雪花中的一片。
雪越落越大。
穿过遥遥湖面,她仍然能感到他在看着她,仿佛周身雪花都化作了他清寒的眼。
落了雪,湖面应当会再度冰封……吧。
南宫雀吐出一口浊气,将灵气下沉,运足步法朝对岸冲去!
她对自身实力有数,方才灵气消耗太多,这一次要是拼劲灵气,精疲力竭,也不是不能完成,应该能将将过关。但情况比她预料得更差些,刚到湖中央,她便一脚失误踏破了薄冰,掉入湖中。
男人立于岸边,长指微微一动,又生生忍住,缓缓收紧。
寒凉的湖水霎时将南宫雀浸透,刺骨冰冷。
衣物沾了水,身后还背着剑,湿沉沉地拉她下坠。她用灵气护住心脉,奋力向前游,手臂每一次向前挥动都会打在冰面上。薄冰如细针一般扎向她手掌,不出一会儿便划出细小的伤口。血色殷红,转瞬溶于水中,又被落雪覆盖。
南宫雀无暇分心,只顾着向前游。
忽而,眼前好似闪过一道流星——
待那流星于岸边落下,她才瞥见,是一名身着玄衣的粗莽大汉。
“弟子柴鲁拜见师尊!”
玄衣莽汉周身血腥味极重,胡子拉碴,衣物也脏污,看不出原本颜色。
他半跪于容泽跟前:“接到师尊急召,特从斩龙渊归来!”
容泽望他一眼:“嗯,起身罢,一起等你师妹。”
柴鲁站起身,正巧见师尊收回视线,面色冷冽,凝望湖面。
[她已做的很好]
柴鲁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
师尊这是与他说话吗?
可师尊并未张口,也未与他传音……
[若不是……真不忍看她如此辛苦]
纷乱间,柴鲁又听见一句低语。听着仿佛自言自语,如师尊心声一般。
八尺高的壮汉,霎时鼻头一酸。
原来师尊心中如此心疼他!
柴鲁生平最敬仰之人便是师尊容泽仙君,仙君授他剑法,予他天材地宝,供他修行。本以为师尊堪破红尘、恬淡无欲,才与弟子之间并不亲近。
没想到……没想到师尊只是将情意深埋心中,做出严师姿态,只为历练他成材!
铁骨铮铮的男儿,越想越是鼻酸,竟流出一行清泪。
南宫雀恰巧在此时游上了岸,柴鲁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水声,转过头去,二人视线正好相对。
南宫雀吓了一跳。
这位师兄面貌本就凶悍,这幅似哭非哭的表情更是凶神恶煞,好似恶鬼哭坟。
不过……他怎么哭了?
难道是师尊把他骂哭了?……师尊有这么凶吗?!
南宫雀心情忐忑地站到了容泽仙君跟前。
她长发在水中散落,湿漉漉地贴在鬓边,面色被冻得苍白泛青,脸上被划了口子,双手还滴着血。
柴鲁被撞见她流泪,也被嚇了一下,抬手胡乱地擦了把脸。
他心道:这个游上来的干瘦水鬼,就是他新来的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