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响果然没再躲着她。
相反,他好像忽然开始主动接近自己,又开始照常来替外婆干活。
和林软星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不一样,他干活利索快速,深得外婆喜爱。只是他来的时间不是第一道鸡鸣响起,就是柴门犬吠,天色擦黑的时候。
他静悄悄的做完事,又静悄悄地离开。
除了看见一个黢黑清瘦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神出鬼没的。
林软星很好奇,问起时,外婆就说:“他往常都这样。”
外婆浅眠,为了不打搅到外婆休息,裴响从来都是早上来一趟,或者晚上来一趟,干活几乎都不会发出声音。
原来不是刻意躲着她。
林软星稍稍心安了。
看来小时候的跟屁虫,长大了照样听话。
只是两人的时间完全错开,即使林软星在这住了一个多星期,也没能和裴响见到第二次面。
林软星睡懒觉醒来的时候,裴响早回去干活了。
林软星从外边拍照闲逛回来,裴响已经替他们做好了晚饭。
于是那种多年后重逢的新鲜感逐渐消散。
林软星也把重心转移到拍照上,每天在田野间玩的不亦乐乎。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山花野草,而平时无人问津的小桥流水,也成了拍照的绝佳背景。
在林软星的艺术加工下,氛围感拉满,成片率超高。
林软星很满意自己充实的生活,丝毫没有在意裴响的存在。
倒是外婆时不时就提起裴响的名字,三句话里有两句都与他有关。
听多了,林软星也有些烦。
从助人为乐的角度看,裴响确实是个好人。
但令她费解的是,为什么裴响总要来帮她外婆做事,明明村里那么多老人,他要是真闲得慌,干嘛不帮那些老人家的农活一起干了。
可从外婆的口中听来,裴响简直是个大忙人。
他每天要给家里挑水,劈柴,还要定期去给菜地除虫,家里的猪圈和鱼塘都得他去割草喂食,偶尔还得去放牛。
裴响的养父裴大爷,一把年纪得了老年痴呆,像个小孩一样,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裴响还得照顾他起居,连半夜上厕所都得他扶着去。
外婆说起裴响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还泛着泪花。
“他是个好娃娃啊。”外婆把这句话说了三遍,看得出她诚心感激他,但又同情他的身世,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情,“可怜见的娃哟,从小就没了爹娘。”
林软星不喜欢听外婆夸奖他。
这种时候,她总会觉得自己失宠了。
明明她才是和外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干嘛要在乎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没了爹妈,那她就有吗?
从小她就失去了母亲,父亲虽然还活着,每天不是忙着生意,就是和那个恶毒女人谈情说爱,对她不管不问的,就算她深夜12点不回家也不会在意,跟死了没区别。
外婆不可怜她,反倒可怜起裴响来了。
真是有够好笑的。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孤儿,还是因为他是男孩?
忽然间,林软星对外婆生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
说不上为什么,在这种情绪驱使下,她将碗筷重重地摔在桌上,闷声说:“我吃饱了。”
说完噔噔噔跑上楼,将门反锁了。
外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开,满脸错愕。
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季本就多雨,雨点打在黑瓦屋檐和玻璃窗上,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
屋内潮湿又阴冷,尤其是晚上,凉风透过缝隙吹进来,把头顶吊着的幽暗灯泡吹得摇摇欲坠。
这种鬼天气,连隔壁邻居家那只狗都懒得叫唤了,门前的石板路上没了声音,村子变得分外寂静。
林软星坐在客厅看着闭路电视,信号不好,连电视都时不时闪过一片雪花。
外婆坐在厨房的灶台旁,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掰着柴火棍,一根根扔进灶炉里。
橙红的火光照在她苍老的面庞上,沉静无声,像极了庙里古铜色的佛像。
今天裴响还没来帮忙干活。
林软星想,没想到他也有失约的一天。
正想着去厨房帮忙烧个开水什么的,就听见前院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一个削瘦的身影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桌上摆放的竹笼还冒着腾腾热气,在空气中晕开。
林软星跑过去揭开竹笼。
看见里边摆着两大碗白米饭,还有一盆烧得喷香的茄子炒肉,上边盖着两个边缘略显焦色的荷包蛋。
一看就知道出自裴响之手,因为前几天她刚吃了一顿一模一样的饭菜。
外婆拄着拐杖从厨房里出来,她刚穿上围裙,准备烧饭。
听见客厅传来的声响,就出声问:“谁来了?”
外婆的视力不好,听力倒还灵敏。
林软星撇了撇嘴:“还能是谁,裴响呗。”
她无比嫌弃地将竹笼的盖子扔在桌上,扭身回去厨房给自己泡玫瑰花茶。
即使在乡下,她也不忘每天喝玫瑰茶。
她行李箱里带了一大罐花茶,睡前喝花茶有助于美容养颜,安心定神。
她很注重自己的皮肤保养。
在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即使出门她也打着太阳伞,涂着防晒霜。但在乡下,周围空旷无物,毒辣的太阳直直照射在她脸上,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晒黑了。
一想到回到城里后,站在姐妹中央,她的肤色与她们格格不入。
林软星就一阵心慌。
她可不能变黑,她可不想成为丑八怪。
于是她往保温杯里倒了许多玫瑰花干,好像多喝点就能让自己心安。
外婆走出来看见桌上的竹笼,了然地叹了口气,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感动与惭愧:“天这么冷,这孩子……”
自顾自絮絮叨叨了一番,抹了把手,她解开围裙,将它挂在了墙上的钉子上。
她蹒跚着身子在客厅的木桌旁坐下,没见着林软星,就冲着楼上喊:“星星,收拾收拾碗筷,先吃饭吧。”
林软星在厨房里“嗯”了声,不动声色地将热茶倒进自己的保温杯里,拧好瓶盖带上了楼。
其实她不太饿。
以前她的晚餐都是以水果充饥,所以吃了两口饭就搁置了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
“我吃饱了。”
农村的伙食真不对她味口,又辣又涩,米饭还硬。
她开始怀念外卖里的鸡排蛋糕奶茶,烧烤披萨汉堡,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落后得不像21世纪的该有的样子。
外婆抬头看了眼她的表情,似乎想叫她多吃点,但林软星垂眸没看她,只盯着桌上的手机看。
外婆只能无奈叹气,点了点头。
林软星其实并不想和她置气的。
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和她较劲有什么用呢。况且她还得在这住三个月,她可不想天天这么僵持着,怪难受的。
于是权衡之下,林软星礼貌地说:“外婆,你吃完饭就去睡觉吧,碗筷我来洗。”
她觉得,她的让步至少能让她们关系缓和一些。
她虽然和外婆感情淡,但也不至于陌生到这种地步。
外婆拿着筷子的手挥了挥,似乎是想拒绝的,但好像又想到什么,就默默点了点头。
她用一双沧桑的眼睛看着林软星,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两人的关系确实因为这短暂的对话化冰了。
外婆没有再勉强自己,吃完了饭就准备歇息去,年迈的身体撑不住岁月的煎熬,步履蹒跚地迈向房门。
林软星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小小的,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矮人,艰难地迈着风湿的腿挪向门边。
她的影子被钨丝灯照在墙上,而后拉长,随着房门的关闭而陷入阴影里。
林软星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目光。
她在想,裴响讨好外婆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人。
林软星看过太多势利的人,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她就能清楚地看透他们的真实想法,那些与温和外表不符的恶劣因子,揭开他们虚伪的面具。
但她偏偏看不透裴响。
也许裴响从村里人的流言碎语中得知,林家在城里有点小钱,他只要讨好外婆就能拉近与林家的关系。或许,林家能像当初可怜鹅岭村那样,可怜可怜他。
等他的养父裴老头一脚蹬西,他就能被林家施舍以友善的援助,带他进城。
到时候,裴响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林软星知道,那不过是父亲的伪善罢了。
当初父亲给村里人投资挖井修路,只不过是为了方便他的生意往来,她深知以父亲精明的性格,没有任何获利的买卖他是打死都不会做的,可偏偏村里人还蒙在鼓里。
林软星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与此同时,心中又冷不丁地哼了声。
她对裴响的行为充满了鄙视,相当不屑。
她一向瞧不起这种人。
就像她历来瞧不起裴响一样,他跟哈巴狗有什么区别。
临睡前,外婆关一楼客厅的电灯时,嘀咕了句:“响响这娃,这几天做事怎么毛毛躁躁的,连钥匙都落在了这里。”
她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木桌上,随后又进了房间。
恰好林软星将碗筷收拾完了,搓着手准备上楼取暖。
村里的条件实在是落后,水池没有温水,只有冰凉的井水。晚上洗个碗筷,都快把她的手给冻僵了,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此时被冻得通红。
那可是要弹钢琴的手。
她得好好呵护,她还想一次性过钢琴考级呢。
林软星正呵着气给双手取暖,刚好路过客厅,看见桌上放着的一把钥匙。
她扫了一眼,悄悄将那把钥匙摸在手里,随手塞进了旁边的柜子缝里。
她赌裴响会回来取钥匙。
到时候她就摆手作无辜状:“我不知道啊,反正钥匙就在这里,你倒是自己找啊。”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吃瘪的表情,那表情一定比川剧变脸还好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
不知晚上几点,林软星正玩着手机,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不重,很轻,但声音清晰地透过空气传到她耳里。
她撩开窗帘探头往院子里瞧了眼,只看见院门外站着个清瘦的身影,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朦胧雨雾把玻璃染得潮湿,她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能隐约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她判定这是裴响回来了。
于是她窸窸窣窣穿上鞋,拿了伞,下楼去开门。
夜晚雨势更盛,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屋檐上,在院门口凝聚成一条晶莹的银线。
裴响没打伞,相反,他像是淋着雨过来的,脚上穿着一双沾了泥的拖鞋。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雨水遇到温热的身体而蒸发出淡淡水汽,他就这么站着院门口的台阶上,半个身子在雨中淋着,头发丝还垂着水珠,像只可怜的落汤鸡。
他目光焦急,神情紧张。
看见林软星后顿时眼神亮几分,急急忙忙地比划着两只手,手舞足蹈。
林软星当然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却对他此来的目的心知肚明。
她斜靠在院门边,拢了拢睡衣外套,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裴响更急了,急得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啊呀声。
听起来像猴子在叫。
林软星只觉得他这模样挺好笑的。
真想拿出手机给他拍张照片,分享给姐妹们:“快来看山里的吗喽。”
她穿着从城里带来的丝绸连衣裙,光着两条白皙的腿,即使裹着羽绒外套,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还是有些冷。
她瑟缩着肩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先进来吧。”
显然,裴响听不见她的声音。
黑暗中也没法辨认她的唇形,还傻愣愣站在院门口不动。
直到林软星向他勾了勾手。
他才反应过来,随后小心翼翼走上前,快步跟了过来。
林软星嘴角荡起一抹嘲讽,还真是当狗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