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到了。
二月末的天气实在让人难以琢磨。清晨时,街道还弥漫着漫天大雾,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印着泥泞的鞋印,像是昨夜下过一场大雨。中午一过,天空乍然放晴,暖阳融融透过车窗照进来,让人懒洋洋的忍不住犯困。
林软星坐在大巴靠窗的位置,颠簸在山路上。
她的胳膊搭在车窗上,透着灰蒙蒙的玻璃窗望向外边的树影。
她对着车窗呵了口气,用食指擦了擦玻璃,总算擦出一小块明亮的口子。她皱着眉头看了眼黑黢黢的食指,无比嫌恶地用纸巾用力擦干净,而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车厢里的乘客并不多。
或许是午后,所有人都昏沉沉的,有人闭眼休憩,有人眯着眼睛在玩手机,车里没人说话,连咳嗽声都没有。
除了随着颠簸猛烈晃动的拉手吊环,以及行李箱磕磕碰碰发出的声响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林软星低头看了眼手机。
没有任何新消息,连信号也仅有两格,电量却还有87%。
于是她又将手机收回包里,重新将视线投入车窗外。
元宵节刚过,返城的车辆行驶在车道上,拥挤,喧闹,喇叭声,引擎声,不绝于耳。
这辆略显空荡的大巴车在繁忙的车流中逆行着,不慌不忙,似乎与排成长龙的返城景象格格不入。
林软星甚至能从过往车辆里,看见那些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她不屑地嗤笑一声,抬眼眺望远方。
这趟旅程将花费她近六个小时的时间。
而她自启程起,现在也才仅仅过了一小时而已,她却觉得如此漫长。
这趟旅程并非她所愿。
要不是她那个名义上的母亲硬生生将行李箱塞她的手里,紧张兮兮地递给她一把钥匙,要求她回乡下去“祭祖”,否则她也不会被逼着坐上这辆大巴车。
她从没坐过如此破旧的大巴。
或者说,她从来没坐过这么差劲的交通工具。
车座上的垫子已经被磨起了毛球,旁边空着的坐垫上染着棕色的不明痕迹,角落里到处都结满黑漆漆的污垢,连车窗都布满灰尘。车厢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她感觉自己都快呕出来了。
不过她强忍着心中的恶心,戴上了口罩,尽量看向窗外,让自己暂时忽略周身的环境。
再熬几个小时就到了。
林软星心中冷笑,她怀疑那个女人是故意整她的。那个女人早看她不顺眼了,要不是觊觎着她爸的遗产,估计恨不得她早点死在路上。
呵呵。
等她回去后,一定要她好看。
车窗上倒映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因仇恨与愤怒而显得目光尖锐,黑漆漆的眼珠宛如深沉的幽潭,让人看不见里面的光。
耳边响起刺耳的叮咚声。
一瞬间将林软星拉回现实。
“乘客您好,牧城站到了,请要下的乘客收拾好行李,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陆续从后门下车。”
突兀的报站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车厢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情不自禁坐正身子。听完播报后,众人又齐齐躺回椅背,恢复之前懒洋洋的模样,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
终点站很远,而这定时的报站声,说明他们已经在旅途中行进了一半。
距离终点站还有三小时。
三小时,不多不少,正好够睡一觉的。
但林软星睡不着,离终点站越近,她心中的怒火愈旺。
怒上心头的时候,她恨不得将脑海中的那个女人给千刀万剐,剁成粉末,再丢去喂狗。
林软星的牙齿咬着嘴唇,手里的拳头都攥紧了几分。
但下一秒,她蓦地松开了拳头,从齿缝里吐出一口冷气,听起来像是“呲”了声。
她靠回椅背。
反正现在又看不见那女人,她又何必因为她而生气呢?
不值得。
眼不见心不烦,反正她有大把的时间思考回去之后怎么报复她,让她也尝尝她的厉害。
中途,大巴车停了几分钟。
身形单薄的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的背像一座小山,苍老枯黄的手拎着个比他更沉的麻袋,颤巍巍从后门下了车。
经过林软星座位时,她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形,本想搀扶一把。
但转念一想,现在讹人的老头多了去了,她何必冒这个风险给自己惹麻烦。况且穷山恶水出刁民,越往乡下走,这边人的嘴脸越恶心。他们眼里恐怕只有钱吧?
她已经够烦了,可不想被人赖上。
于是伸出去的手又迅速收了回来。
她重新扭开脸,假装看窗外,不关己事。
大巴重新开动,车窗外的树影又开始重叠起来。
越往终点站走,周围的建筑越少,渐渐的,林软星视野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农田,与无边无尽的山脉。
那些绿得有些发黑的树影从车顶上划过,好像进入原始森林般,带着森凉的雾气,让林软星有片刻错愕。
她早知道外婆家住在山沟沟里,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偏僻。
偏僻到周围没有一处建筑。
大巴车行驶了将近四小时,车厢里的乘客却越来越少了。
忽然间,一种恐惧漫上心头。
林软星也说不明这种感觉,只觉得车厢里的人越少,她的心越慌。
林软星悄悄回头看了眼,看见车尾后坐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布外套,衣领敞开,露出里边暗红色的毛衣,脚上穿着双沾了泥的解放鞋。
他正襟危坐地将手放在两条膝盖上,看起来有些不自在,想来是不常坐大巴车的人。
林软星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只要还有乘客没下车,她就还有伴,至少不那么孤单。
可当车辆忽然减速,停下,同时后车门打开,那个布衣男人迅速下了车。
林软星那一瞬间的恐惧也跟着消失了。
她不再害怕,而是感到绝望。
难道,她真要去这么偏僻的山村里,度过那该死的三个月?!
林软星紧张地拿出手机。
但手机在偏僻的地方压根没信号,连微信消息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鲜红的感叹号提醒她现在无法与人联络。
不知名的冷意瞬间蔓延全身,让林软星手脚冰凉。
林软星真想骂人。
她再次怨恨起那个女人,心中把所有恶毒的词都对着她说了一遍,但无济于事。
那个女人把她送到这里的时候,估计已经预想到了会发生的一切。
说不定此时她正坐在家里,窝在情夫怀里,把她的经历当玩笑话说给他听。
林软星僵硬地捏着手机,坐在座位上,心中翻涌着各种情绪。
她才不想到这穷乡僻壤“祭祖”,她要回城里去,她要回去躺在她那张舒适的大床上,跟姐妹讨论哪个帅哥有腹肌,哪个帅哥比较好钓。
这破地方,她简直一秒都不想呆。
甚至此时,她这么想着,情不自禁站起了身。
大巴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见林软星站起身子,忍不住沉声喊道:“小姑娘,快坐下!前边有很好几个拐弯呢,小心给摔着了。”
司机的声音洪亮,回荡在空寂的车厢里。
林软星被他的声音给震住了,乖乖坐了回去。
不过司机没骗她,她刚坐下没几分钟,车辆行驶过一处拐角时,那个急转弯差点没把林软星直接给甩出去。
要不是她死死抓住了车座扶手,估计她就跟地上的的垃圾桶一样,滚来滚去。
林软星的脸色煞白。
刚刚还在想着怎么报复那个女人,此时什么都没有了,难得一片空白。
在经过一个又一个拐弯后,林软星的心也跟着车辆悬空。
她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着这折磨人的旅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结束也确实结束了,但也没完全结束。
林软星正被大巴车晃得脑浆摇匀时,随着一声刺耳的尖锐声,同时听见司机口中传来的惊呼声,林软星整个人撞在了前车椅上。
她几乎是以全身的力气扑过去的,额头磕在椅背上,撞得眼冒金星。
只那一瞬间,她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是从头部传来的。
那种疼痛,仿佛头颅里扎了根针,从四肢百骸传开,钻心的疼让她完全无法思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额头的痛上。
连她放在跟前的行李箱也从座椅下滑到了前方。
她胸前的锁骨刚好撞在行李箱上,撞得她差点心肺俱裂。
好疼——
车辆停了下来。
世界安静了,但她还清醒着,听见周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一些什么声音,她无法辨别。
不过她聪明地判断出,貌似是出车祸了。
大巴车出车祸,这种概率极低的事偏偏能让她遇上,林软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妈的,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个念头占据。
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呢?她还没对那个女人实施报复,这么死也太便宜她了。
一想到那个女人听见她的死讯将露出得意的笑容,林软星就不想死了,甚至于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中,她强行撑着已经破碎的身子坐了起来。
“救命……”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本能地发出呼唤,只是声音太微弱,似乎并没有人听见。
有声音在脑海中嗡嗡作响,模糊的视线里,她好像看见有人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身影削瘦,黑黢黢的,好像黎明时分的梦魇。
“救我。”
昏迷前,林软星嚅动着唇,发出最后一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