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被诘问的李皎不闪不避地看着宋清,目光沉静,毫无畏惧。

黑衣人们的横刀将李皎围在中央,气氛如弦般紧绷而危险,他的语调却如夜风般放松,从容到叫人无法小觑。

“你在以身饲妖。”李皎并未回答宋清的问题,也没有服从他的命令,而是淡淡起了新的话头。

宋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立即明白,面前青年是个懂法术的修士。

妖,可吸食`精气以养身躯,宋清知道,虞素要如何才能最快恢复。

他脖子上狰狞的伤口,就是虞素咬的,此刻还在不断冒着血。

“与你何干。”他将手按到腰间蓬莱客的剑柄上,眸色黑沉,“把面具脱了。”

“人妖殊途,饲妖终成大患。”李皎仍旧无动于衷,他真心实意地劝宋清停手,“长久以往,你会被妖吞食殆尽。”

“这莫名其妙的善心,你无处安放么?”宋清嗤笑一声,“我亲手栽培的花儿,没人比我更了解。比起她这样的小妖,人更有可能吃人。”

三番五次被忤逆,宋清已失了耐心,他拔剑就朝李皎刺去,要将他的面具削掉。

见状,院中的黑衣人们也纷纷动作,朝李皎一拥而上。

刀剑相交的铮鸣声响彻夜空,长剑与数把刀一齐压在了素白的妖骨横刀上,却不能再寸进,李皎一手护着月儿,一手持刀,冷冷地注视他们。

明明他露出面具的孔隙的双唇苍白,染着血,气息也是虚弱的,可他持刀的手,却是如此有力,如同钢铁铸成一般,几乎与刀融为一体,透着寒气。

既然打定主意要回来,弄清虞素身上疯毒的秘密,李皎便不畏与任何敌人对峙,更何况,宋清与虞素关系如此紧密,他们终究是要对上的。

若此间对虞素而言是牢笼……那么李皎带虞素离开,也并无不可。

最后可任凭他操控的妖骨佛珠也已用尽,李皎本该再无任何力量,可他却认为,仅凭他手中横刀,他也能做到。

围绕着李皎的黑衣人均是一惊,他们个个都为用刀的好手,一招之下,便能感受到李皎精湛的刀术,此人必定身经百战,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宋清的神色也越发冷峻,他心中对李皎的杀意暴涨了数倍。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生死之战一触即发之时,院中屋子的木门倏然打开了。

面色苍白的女子一身灼烈红衣,斜依门上,虞素淡淡微笑道:“宋公,云奴是我的人,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他么?”

“他对你不敬,是我管教不严,作为赔礼,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结果……我一月后便给你。”

闻言,宋清手中力度微顿。他背对着虞素,语调有些怪异,似是惊愕,又强压着欣悦,绷得很紧:“当真?”

“当真。”虞素笑容依旧。

于是众人便见蓬莱客缓缓回鞘,宋清伸手挥退了黑衣人,他始终没有回身看虞素,而是抬眸对李皎露出个冷冷的讽笑:“既然来了,就滚进去,照顾她。若素素有半分闪失,你的性命也不必留着。”

李皎点点头,越过他进了屋,在他进去后,虞素才垂眸关了门。

关门前,虞素悄悄朝月儿使了个眼色,那女孩便趁乱溜走了,回到对她而言安全的地方去。

屋门关闭后,宋清再也不收敛自己的戾气,神色冰冷地带着一众黑衣人离去。

李皎刚一进去,满地的虞美人花便摇曳着,往他缠绕聚拢。

虞素步步走过他身边,长长的红裙迤逦,她半躺在榻上,倚在纱帘旁看他,神色难得显出些许疲倦。

“云奴,为何回来了?”

她的笑容也是疲惫的。

“你身上的疯毒曾经发作,之后却尽数消退。我想弄清楚为何如此。”李皎如实答道。

花妖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还以为我已成功让你为我神魂颠倒了呢。”

“不因妖毒而因疯毒……云奴,你还真是天真得可怜。此番回来,你便是自投罗网,难道以为我会放过你么?”

便是不愿被你放过。

李皎垂眸。

满地的虞美人花茎缠绕着他,将他推到榻边虞素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抬眸望向他,微笑:“云奴,你知道,乐瑶丹是什么吗?”

“不知。”李皎垂眸看了看她的伤势,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那是令妖发狂的药。”虞素恹恹道,“我的义姐,就因这药而死。”

“乐瑶丹发作时的症状,便与你熟知的疯毒相同。我不是自然发狂,而是被乐瑶丹引诱发疯,如今我中丹毒不深,因此尚有抑制的余地。”

“但若乐瑶丹的毒深入骨髓,便与疯毒无异。”

“我义姐曾是比我更高技艺的舞姬,死前,却和今夜那怪物一般步伐丑陋。”

她双唇开阖,唇角还沾着鲜艳的血迹,靡丽又刺目。

那是宋清的血。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直静静听虞素说话的李皎忽然伸出手,轻轻将血抹去了。

当他温暖而粗粝的手指拂过柔软的唇瓣,虞素陡然停了话头,她抬眸看他,眼中有些惊愕与新奇。

沉默片刻后,她忽然笑了笑,扬起修长的脖颈,抬手将李皎拉下,使他重重倒在她身边。

被缠绕到榻上的李皎呼吸没有丝毫紊乱,冷冷清清的眸子仍旧沉静地望着她,似乎对她做出什么动作都不奇怪,不知是早已习惯她的逾矩与粗暴,还是愿对她无尽包容。

艳丽的唇凑近了,咬破了李皎的脖颈。

方才虞素在吸食宋清的精气,却被李皎打断了。

因此,她修复伤痛所需的能量,还远远不够。

既是李皎打断的,便要李皎来偿还。

不一会儿,李皎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手脚也失了力气,被虞素推到身下。

虞素跪坐在他腰上,低笑道:“我受伤了,云奴,你乖一点,不要乱动。要是害我再流血,更难受的是你自己。”

李皎没有回答,仍只是以清澈如覆水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注视着她。

偏偏只注视着她。

长久地注视着她。

虽不含一丝情欲,可这举动意味的东西,令人心惊。

虞素笑容艳丽,如蛊惑人心的罂粟,她俯下身,断断续续地舔舐他的血,在他耳边继续讲糜烂的陈年旧事。

灵力和生机都在不断流失,李皎呼吸逐渐微弱,冰冷与疼痛浸染他的全身,唯一温暖的,便是虞素落在他颈边的吻。

他的意识追逐着那点温度,仿佛溺水之人,只握得住一块飘忽不定的浮木。

花妖曾经如黄莺般动听婉转的声音,此刻因受伤而微哑,在李皎耳边低低响起。

“云奴,你知道么?”

“十三岁时,我本该被卖到平康坊,连乐户都当不得,而是直接成为妓子、奴隶。”

“虽然乐户也好不了多少,王侯将相一声令下,便是被买卖的、毫无自由的牲畜,但至少,若足够亮眼,便能附庸风雅,往上爬,爬到所有人不能轻易染指的位置,以一支舞,一把琴,守护自己不值一文的清白。”

“那时,给我递来脱离苦海的橄榄枝的,便是宋清。”

“他正摄太常寺少卿,司掌宫廷礼仪乐舞。”

“他说,他看中的不是我的舞技,也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那全天下最卑贱的身份。”

“我是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

“能藏身与长安而不暴露也不疯狂的妖,所剩无几了。”

“他相信,我对这世间有足够的恐惧与仇恨,能成为他最肮脏也最有力的棋子。”

“是啊,我怎能不恨呢?”

“云奴,你说妖终会发狂作恶,可妖未疯之前,与常人又有何区别?若不故意报复,我们便不会吸食凡人精气,日月精华飞禽走兽,皆是我们最好的食粮。”

“可偏偏一出生,我们便如过街老鼠。”

“我阿耶和阿娘从小就告诉我,绝对不要暴露妖的身份。”

“绝对不要。”

“可我义姐为了救我,宁愿暴露,甘愿去死。”

虞素的眼中流转过埋藏在光阴中的腐烂往事。

“那时我刚被抄家,宋清也还没找到我,我便被老鸨拐卖到平康坊。”

“我才十三岁,一个老汉便要我。”

“他是正四品官员,谁敢违抗他?”

“玉娘却跪到那狗豕面前,求他别碰我。玉娘愿侍奉他。”

“这狗豕手段残忍,经他手的姑娘,没一个活得到天亮。”

虞素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的眼瞳漆黑如漩涡,翻涌着过去的无尽晦暗深渊。

“我被拖下去,关在在茅房中。大半夜过去,我生生挖断了五指,才逃出来,往玉娘的院子跑。”

“那个夜晚,太安静了。连虫鸣都没有。”

“当我从房梁爬进屋里,就见官员横死在床上,玉娘满身凄惨,神情绝望而痛苦。”

“她的背后,生着长长的毛尾。”

“妖一旦使用妖力就会留下痕迹,捉妖人第二日便会如鬣狗一般将妖围猎。”

“若不是被那官员折磨到崩溃,痛苦到极致,她又怎会露出原形?”

“我跳下去,跪在玉娘面前。她怔怔看着我,不知所措。”

“她本该将我灭口的,毕竟,在那时的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凡人。”

“可她没有。”

“她只笑笑,道,快逃吧。明日坊里就会起乱事,正适合逃亡。”

“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天大地大,竟没有一寸是妖的容身之所。”

“我告诉她,我叫虞素。”

“我是虞美人。”

“花妖,虞美人。”

虞素的语调变得凄厉,透着晦暗的血意。

“将来,我一定会为她报仇,将天下捉妖人、迫害妖者、痛恨妖者,一一,屠戮殆尽。”

说完,她笑了一声,又沉默了许久。

直到李皎快要在迷蒙中沉睡,虞素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带着轻微的哀色。

“玉娘却只抱着我,痛哭起来。”

“她要我别这么做。”

“因为,与天下为敌,我一定会死。”

“这世间,只有活着,是最珍贵的。”

“云奴,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妖是人间至恶的人,又善到哪里去。”

她的话音渐渐微弱,这一声质问,也没了什么力气。

李皎闭上了双目。

“我知道。”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清冷,如泉击石。

“我知道,杀妖,是行恶、造杀孽。”

“所以,我终入地狱。”

“道不容我,佛不渡我。”

“代众生入地狱,便是我的选择。”

他曾经的选择。

所以他茕茕孑立,舍断尘缘。

他是一柄不详的法杖,生来便是要带来罪孽,也带走所有罪孽。

这样的他,不配拥有常人所拥有的一切。

虽如今的李皎已知晓,他要走上新的道路,只是这路要如何走,又终将通向何方,他仍无法明了,因此,也未对虞素说。

此刻,他只是在向虞素忏悔他曾经的罪孽。

他为自己曾经造就的无数惨剧、为虞素和玉娘的遭遇,感到悲哀与愧意。

“哈、哈哈……”虞素大笑起来。

“好一个自我感动又冠冕堂皇的狡辩!”她眼角笑出了泪花,“到底是谁给你灌输的这些腌臜东西?”

李皎睁眼,眸中空灵,近乎空洞。

“我不知。”

不听,不说,不看。

不知。

曾经,终年如此。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兵器而已。

“云奴啊云奴。”虞素笑得心口发痛,“你是妖!你明白吗?你在被操控着屠戮自己的亲族!”

“真是可悲得令人作呕。”

虞素觉得,这人真是执迷不悟得紧。

而且,他这样的执念,实在太过怪异。

上辈子,她怎么从未知晓,李幽对妖有如此深重的必杀之念?他是妖王,本也不该如此。

虞素抿了抿唇,一些更深的违和感越来越明晰。

暮云、月白。

此时的云奴不正如天上明月么?

李月白……

可她怎会弄错呢?

他身上的每一寸伤痕、他的每一招法术、他的每一个习惯、他那只认一主的刀,都和上一世的李幽一模一样。

虞素是李幽的枕边人,如果连她都辨认不出,世上还有谁能辨得清?

而倘若他能骗过众生,那么他与真正的李幽何异?

他不就是李幽么?

可疑心既已起,虞素便必须验其真伪。

倘若她抓的人不是李幽而是李皎,她的复仇要如何完成?

而且,李皎可是天下捉妖人之首……她杀了李皎,平妖宗的那群门人必定会追她到天涯海角,要她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虞素的脸便黑了几分。

如今,还有一个方法可以验云奴的真身,并且绝不会出错。

妖王,先天而成,以身凝九州妖力,一旦出世,便能感召万妖。

并且,只存一个。

九州绝不会同时孕育两只妖王,就如天上不会有第二个太阳。

这般天地孕育之精怪,和世上其他妖不同。他们没有确切的本体,但神魂之中会现出天地之间对他们的妖力最亲和之物。

上一世,虞素见过。

要窥探他神魂的最深处,自然只有一种办法。

神交。

她没时间慢慢耗下去了。

于是,花妖满含嘲弄的恶意,冷笑着攀上他的肩膀,素白的手环绕过他的脖颈,是随时可以扼住他的呼吸的姿势。

“云奴,让我看看你的神魂吧。到底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以致于固执得如此不可理喻。”她讽笑道。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李皎瞳孔骤缩。

一室幽静,带刺的藤蔓在屋内的阴影中狰狞地蜿蜒,它们爬过李皎的身躯,将其寸寸缠绕。

她低头,吻上了那双吐露冰冷话语的薄唇,封住他的全部声息。

额头触上大片温热,李皎眉心朱砂痣被虞素的额与发贴上,未打一声招呼,她的神识就顺着两人肌肤相贴之处,尽数涌入李皎的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