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在湖边与黒蛟对峙的虞素忽然感到周围的风安静了下来。

她若有所感地扭头,就见丽春院的围墙外那被夜风吹起的柳枝,晃动的幅度变得极缓。

天上星辰沉静,丽春院似乎与长安短暂脱了节。

是谁设下结界笼罩住了丽春院?

并未感受到那结界上传来的压迫,虞素收回心神,将目光聚焦于眼前疯掉的黒蛟。

必须速战速决,若在捉妖人赶来之前清理好一切痕迹,丽春院尚有一线生机!

无数藤蔓从地面的阴影中暴长而出,它们冲上天幕,缠住黒蛟的躯体,将花妖的毒素注入黒蛟被藤蔓的长刺划开的伤口中。

黒蛟嘶吼起来,它也张开了巨口,露出了森森獠牙,不断将藤蔓撕碎。

“唔!”虞素痛呼一声,倏然被一道罡风刮飞,从肩膀到胸部都被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好在她反应及时,以更多的藤蔓接住了自己,否则背部也要在地上撞得开裂。

她向来是个不愿忍痛的妖,口中獠牙伸长,冲着黒蛟发出狰狞的嘶吼,显露出最原始野性的习性。

即使是服了乐瑶丹,暴增了一千年修为,虞素也只能堪堪和黒蛟打个平手,稍有不慎,便会在巨物口中粉身碎骨。

痛。

好痛。

生理性的泪水不断从虞素的眼眶滑落,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心疼地摸摸自己被划开几道血口的手腕,被撕裂之处是火辣辣的刺痛与一阵又一阵的酸楚。

她是舞者。

她很爱惜自己的身体。

说是极度自恋也不为过。

因此,加诸她身的每一道伤口,都会引发她剧烈的情绪波动。

愤怒、难过、仇恨……种种漆黑的情绪在她的心房中冒着毒液,汩汩翻涌。

她恨不得生啖每一个伤她的仇敌的血肉。

虞素便是这般满心漆黑,毫无大度可言的妖。

有时候,她的仇恨多到让她分不清,她到底仅仅恨着仇人仇妖,还是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无尽的恶意。

有时候,她也想不顾一切地发疯发狂,把所有可见的东西都撕碎好了。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虞素和黒蛟缠斗到两边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状,虞素的嘶吼也越发惨烈。

她看起来血肉模糊,形貌可怖,已是个完全的怪物。

恨……好恨啊……

蓄积的怒意让虞素的喘息越发剧烈,血色蔓延上虞素原本漆黑的眼珠,让她的双眸溢满邪异与疯狂。

淡淡的蛛网般的血丝爬上她的脖颈,这是妖即将狂暴的征兆。

妖,一旦狂暴,便会毫无理智地作乱,不知痛也不知血流,直到最后一丝咆哮的力气也耗尽,它们便会死亡。

如同被寄生虫寄宿在腹部的蚱蜢,濒死时恶心地抽搐,死后,那漆黑细长的虫子便会从它们最柔软的地方破皮而出,蜿蜒着带走它们最后的生机。

高塔之上,李皎的目光变得凝重。

他的记忆模糊不清,但关于妖的许多经验早已镌刻在他的潜意识中。

人人坚信妖终为恶。

便是因为在人的所见之中,它们总会狂暴而死,死前带来无尽的灾难与毁灭。

就像终将发疯的病人,怀中藏着不可控的刀。

并且,妖一旦发狂,便无可挽回,再也不能恢复清醒。在它们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它们的性命也走到了尽头。

可李皎不希望虞素死在这里。

颤抖的手缓缓抬到李皎唇边,他已不剩什么力气了,但他仍想做最后的尝试。

一道清风带着他的声音传到虞素耳边。

“三娘。”

“醒醒。”

漫天狂舞的藤蔓微顿,一个模糊的人形在糜烂盛开又凋零成污泥的虞美人花中,歪了歪头,如同一只野兽,在警觉地聆听着什么。

青年的声音温和、平静而清冽,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落在虞素火烤般焦枯的心田,倏然就让她浑身竖起的毛刺软了下来。

“不要自弃。”

那如风般轻柔的声音中,似乎也带上了风声般的叹息。

怜惜地、关切地轻抚在她生着绒毛的耳畔。

这下,便如一道惊雷响在春雨中,唤醒了泥土下沉眠的种子。

那种子在春雷里破图发芽,随后于细密绵长的雨丝里抽条成灿漫的虞美人花,于漆黑的夜中轻轻摇曳,晃开一片灯烛般的亮色。

一丝清明回到虞素赤色的眼眸中,她睁着眼,怔怔瞪向前方,随后抬起手,缓缓环上细长如天鹅的脖颈。

她抚摸到了肌肤上蛛网般凸起蔓延的纹路,眼中疯狂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差一点。

差一点点,她就要在乐瑶丹的毒素下疯掉了。

意识回笼的虞素也明白了,刚刚,是云奴的声音。

他还未走么?

他……一直在看着她么?

脚腕上金铃作响,虞素向清风吹来的方向张望,却只见苍莽夜色,并无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的声音轻易就唤回了她的神志,或许是因为,他便是构成她全部情绪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亦或因为,上辈子,虞素即将疯掉时,便是一模一样的声音,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要她不要自弃。

他从泥潭中拉起她的手,温声教她,好好活下去。

疼痛不止从身上,还从心间漫出。虞素眨掉眼眶中的血泪,望向那与她一般狼狈的巨大黒蛟。

胜负已分。

因为,她比彻底疯掉的黒蛟多了一丝清醒。

藤蔓带着夜露深重的寒气从阴影中疾射而出,抓住了黒蛟扭动一瞬的破绽,从它颈下的逆鳞处,狠狠扎进了它的身躯,如毒蛇般爬过它的筋脉,随后毫不留情地咬在它的心脏上。

巨兽临死的最后一声嘶吼震动夜空,大地轰隆作响,湖水溅起巨浪,将它被抽骨一般脱力的身躯吞没。

藤蔓伸出,试图将它的尸体往湖外拖。虞素要弄清楚这妖的身份,它是谁派来的?又是怎么发了狂?

却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白光照亮夜色,比黒蛟还要大一倍的蛟龙从湖底冲出,大张着口,将黒蛟的尸体彻底吞没!

瞬息之间,虞素后撤不及,眼看就要被缠绕在黒蛟身上的藤蔓一同带进白蛟的肚子里。

千钧一发之际,浩荡剑光照亮了虞素的眼眸。

在她骤缩的瞳孔中,一身玄衣的男人踩着白蛟的脊背飞身而下,提剑斩了它的头颅,他手中剑雪刃清亮,顷刻爬过黑白双蛟的纹样,这代表着它又收割了两只大妖的性命。

——镇邪名剑,蓬莱客。

被冲力甩开的虞素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男人的怀抱接住了她,玉兰香的味道传来,那冷淡的眉眼近在咫尺,透着难以察觉的薄怒。

“这就是你说的放心?”宋清收了剑,他垂眸,伸手抹去虞素颊边的血迹,目光幽深。

男人的身躯投下的阴影把虞素笼罩,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天然叫人难以听出喜怒,只听他道:“没用的废物就会死。素素,你要学会有用。”

他身上的寒意并未让虞素畏惧,少女轻笑两声:“我说的放心……就是我还有用。”

宋清到了,就意味着局势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下,虞素吊着的一口气倏然放松下去,随后,她脸色微变,猛然咳出一口血来,弄脏了宋清的玄衣。虞素低下头,在宋清怀中低低喘息,不太想看男人此刻的表情。

虞素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残破到了这种地步。

“宋公……你验验这两只蛟的,咳咳,尸身。”她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断断续续道,“腹中……乐瑶丹……”

男人带上了更多寒意的声音从虞素头顶传来:“还想活的话,就闭嘴。”

“跟我去布政坊。”

一群黑衣人从宋清身后的阴影中鬼魅般出现,他挥挥手,让属下去办,自己则抱着虞素大步流星地离开,虞素倚在他胸膛上,不听话地咬牙继续道:“我不去你那里……宋清,我,咳咳,回自己的院子。”

她鲜血淋漓的五指攥紧了宋清胸前的衣服,带出一片凌乱的褶皱。

模糊的视野中,宋清腰间长剑在夜色下折射出冰冷的银光。

唐人多佩刀,可宋清佩剑。

剑,在天玄年间已变为了不趁手的武器,多为文人雅客附庸风雅之物,亦或俳优用于表演之器,所以不知宋清的底细的人,便以为宋清也是如此,并不会武功。

可虞素却知道,那剑割在妖身上多痛,也知道他的武艺有多高强。

这把剑,其实是驱邪的名剑——“蓬莱客”。

它镇压过无数大妖,剑柄上绘着银色玉兰纹,风雅无比,而剑鞘上却是奇诡的云状物,它们便是被蓬莱客斩过的妖的原型,层层叠加之下,已看不清每只妖原本的形状。

上辈子,也是这剑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

她垂着头,不想对上宋清的眼睛。

这个男人比他大十岁,她十八,他便二十八,她十四,他正二十四。

那是宋清终于当上太常寺卿的一年,也是他把虞素从平康坊的妓`院里救出来的一年。

若宋清没有及时出现,虞素就会被满脑肥肠的畜生糟蹋。

幸而有他,虞素才不至于沦落风尘,得以用乐舞守住她脆弱不堪也岌岌可危的清白。

曾经,虞素是感激宋清的。

感激他给她温饱,教她舞艺,授她权力,送她一座如此大的丽春院。

宋清是她的主人,也是她的恩师。

后来,虞素却恨透了宋清。

他给了她一切,又亲手将她的一切毁了。

手腕与脚腕上传来幻痛,虞素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宋清。

男人剑眉星目,眼瞳极黑,如深渊般叫人看不透,也似乎从阴影中洞察了世间万物。

他的目光惯常是高傲冷淡的,薄唇终日紧抿,看起来不好接近,如高岭之花。

可在虞素面前时,他寒如风雪的气息会消融些许,眸中也没了那蔑视一切的孤傲,变得专注平静。

曾经,虞素以为,宋清是偏爱她的,他的人性中,也有温柔的一面。

后来,虞素才明白,看起来高洁如松柏的宋清,根本就是个残忍而扭曲的变态。

他把虞素看成自己的所有物,想要栽培时便呵护,想要扔掉时便毁灭,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宋公。”虞素盯着他的眼眸,冷静地开口了,“我说过,你若要我有用,便不许干涉我的决定。”

“你要的,我会给你。而你若想完全控制我,便什么也得不到。”

被强硬地拒绝的宋清面上并无波动,他看了虞素一会儿,忽然道:“你看起来瘦了些。”

他继续静静望着她,沉默片刻。

最终,还是应了。

“好。”

“这是最后一次,素素。”

高塔之上,李皎收回了落在虞素身上的视线,疲惫地靠在柱子上,四颗妖骨佛珠回到了他的手中,化为齑粉。

至此,他也失去了能由他自己操控的全部力量,余下的,都得仰仗妖蛊的“恩赐”。

若不能将虞素种下妖蛊祓除,他便难以恢复,那藤蔓寄生在他的筋脉中,不停不断地吸食他的灵力,使他一直虚弱,无法修复自我的重伤。

一旁的月儿神情复杂地盯着吐了自己满身血的青年。

一开始,她以为李皎是要抛下三娘而去,可后来,她发现,他好像在帮三娘。

月儿虽是个不会法术的人类,可日日跟在虞素身边,她也懂得了许多,因此她大致能明白,李皎在丽春院设下了结界,护住了三娘。

一炷香之前,眼看李皎就要把自己耗尽,生生呕血而死,月儿焦急得满头是汗,忽然,她看到了什么,连忙对李皎喊道:“云奴,你看,宋清在那里!他有一把降魔剑,快放他进来!”

顺着女孩手指所示的方向看去,李皎便见丽春院只隔一墙的街道尽头,几个骑马的男人和一群武侯奔跑而来,为首的一身玄衣,面色沉稳。

“他是三娘的主人,三娘死了他也不会好过,他一定会帮三娘的!”月儿继续叫道。

李皎和月儿的考量不同,却也与月儿达成了一致。

他不放捉妖人进来,是不希望捉妖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虞素,但他并非不想除掉恶妖。

若月儿所言不假,宋清本就是和虞素关联至深之人,丽春院一事,他无法置身之外,既然宋清有除妖的能力,又不会伤害虞素,李皎便不会拦他。

于是宋清一行人身上的桎梏便被李皎撤去,他们毫无所觉地继续奔向丽春院,待到宋清掌控了局面,李皎便把笼罩在整个平康坊上的术法撤了。

他已是强弩之末,便盘腿于塔楼上打坐,想要恢复些力气。

好回去找虞素。

青年表面仍是湖水般的平静,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方才,他试图唤醒发狂的虞素时,其实并未抱什么希望,只是想尽力。

没想到,虞素真的醒了过来,并且,她身上那意味着崩坏的蜘蛛网状的红纹渐渐消退了。

李皎记忆不清,但他可以肯定,虞素身上发生的事,世人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妖一旦发狂必死,人们称其为疯病,它如肉之腐朽,一旦开始糜烂,便再也不能苏生。

若虞素可以做到逆转疯毒……若她的办法能叫其他妖也恢复理智,世上诸妖便不会如此令人深恶痛绝。

李皎必须回到虞素身边,弄清这件事。

从前是虞素拘着他不让他走,如今,他却已不想走了。

李皎从不将自身安危放于第一位。

一旦他明白何事更利于善,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然而,还未等李皎行动,月儿便先拉着他要走。

“云奴,我们快回去!不能让宋清和如今的三娘待在一起!”她语气焦急。

“为何?”李皎被扯着起身,头晕目眩。

“三娘如此虚弱,谁知道宋清要趁机做什么!”月儿愤愤道,“他救三娘便好,为何要去她房里?”

“他觊觎三娘已久,三娘却不喜欢他。”月儿拉着李皎就跑,“云奴,对不起,刚刚我错怪你了,你比宋清这厮好太多,我们快去找三娘,别让宋清趁机欺负了她!”

一刻钟后,宋清被院中的吵闹惊扰,他从虞素的屋子里走出来,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口。

他衣衫凌乱,不知和虞素之间发生了什么。

月儿的表情瞬间大变。

这时,宋清也看到了被属下拦住的,立在院子里的两人。

其中一人他认识,是虞素的义妹月儿,另一人戴着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宋清从未在属于他的丽春院见过。

“何人在此作乱。”宋清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望向李皎,“把面具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