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岁的驱傩格外热闹。
今夜,太常寺卿宋清并不在长安城坊间,而是在皇城的长乐门边临立官署统管官家驱傩诸事。
太常寺统管祭祀乐舞、官家宴享乐舞、出行仪仗乐舞。声色犬马之处,正是官场暗流乱涌之时,太常寺卿这个职位,可以不那么重要,也可以极其重要。
今夜的宋清,自然是长安的官场中引人注目的人物。
他被凡尘诸事缠身,无暇顾及长安下九流黎民与布善寺妖众,此刻,便是虞素越过宋清大肆行动、布暗棋的最好时机。
黑暗中,虞素看向李皎离开的方向,目光沉沉。
她憎恨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
好似她的所有张牙舞爪在他眼中都不存在,他总是能用一双平静又温和的眸子,看到她血淋淋又赤`裸`裸的流满毒液的心。
他猜得没错。
对宋清而言,剿灭乐瑶宗,可以使他获得权与利,让布善寺成为长安妖众唯一可以依附的巨柱。
但对虞素而言,讨伐乐瑶宗,却不仅是为了权,更是为了仇与怨。
众妖都知,乐瑶丹是乐瑶宗炼制出的奇诡丹药,它既能顷刻提升大量修为,使妖一步登天,也会诱发妖体内的疯毒,使它们提前得疯病,进而发狂死去。
妖带着疯毒而生。
终有一日,它们会因寿命、疾病、悲恸……种种原因,被诱发藏在骨血中的疯毒,进而变成屠戮一切的极恶怪物。
这也是众人口口声声宣称妖终为恶的缘由。
但若小心避开祸事,静心凝神,仍可到寿命将尽才使疯毒发作。
并非所有妖都想要透支生命去获得无上力量。
虞素的义姐便是这样小心活着的狐妖。
却在虞素十三岁那年,被乐瑶宗妖众强行喂下了乐瑶丹,没两日就发疯死了。
乐瑶宗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乐瑶丹散布天下。
此仇不报,虞素便永不得安眠。
但义姐之事是她最大的软肋,决不能被任何人亦或任何妖知晓,因此她才借着宋清的命令展露并不纯粹的野心。
却不想被李皎看了透底。
他太懂得如何洞察人心幽微之处,这万丈红尘在他眼中分毫毕现,一切狼狈晦暗都如沐皎皎明月光,无所遁形。
实在,令人不快。
虞素缓缓闭上双眸,将心中的郁气压下去。
在李皎前往乐瑶宗此处的据点深处时,虞素脚下的阴影中也摇曳着生长出许多虞美人,那致幻的花香飘入黑暗,去蒙蔽敌人的心神。
光德坊深处,一宅院的大堂里,几个穿着粗布衣的人正低头清点着一盒盒丹药。
他们看起来和长安普通百姓并无区别,落入人海中便如汇入大漠的几粒沙子,瞬息便不见踪迹。
然而那平平无奇的人皮之下,却藏着面目狰狞的妖。
在长安暗中行动十余年,他们已将数千枚乐瑶丹悄无声息地投入长安易市中,如今到了又一次来暗部领丹药的日子,需仔细清点方可离去。
忽然,动作一顿。
刀柄的寒光骤现,将他们带着惊愕的脸庞照亮。
还未来得及反应,宽而长的妖骨横刀就斩断了他们的头颅。
持刀人翻手一振,那刀上的血就溅落到地上,长刀顷刻变得雪亮,不染纤尘。
数道掌风扫过,托住他们的身躯,使他们的倒下变得无声无息。
手持着银白横刀的李皎从黑暗中走出,几滴血溅到了他的下颚边,使他神色显得格外残忍冰冷。
他抬眸望向寂静的大堂深处,垂眸思索片刻后,便走了进去。
越过屏风,就到了内殿,漆黑而空旷的大殿中只有李皎的脚步声。
就在他走到大殿中央的那一刻。
阵法的光芒在他脚下骤亮,二十只金丹期后期的大妖从黑暗中跃出,手中妖气大增,那阵困住他的行动,众妖的武器冲向他的命门,要将他在此杀灭!
蔑视的笑容出现在几只老妖脸上。
不知哪里来的莽夫,虽能瞬杀大堂中的喽啰,却对这早早布下的阵法毫无所觉,愚蠢地自投罗网。
被利刃直指的李皎面色平静如初,他微微侧身,左手凌空握住一支朝他射来的暗箭,右手扬起横刀,众妖就见雪白的刀光照亮暗室,持刀之人身法凌厉,动如鬼魅,金戈碰撞的铮鸣之声如雨落响起,他冰寒眸光一敛,所有武器被他一瞬斩落。
竟是个武艺卓绝异常的刀客。
这般技艺,说是冠绝天下又何妨?
在众妖目瞪口呆震惊不能回神的一瞬,李皎将左手手中箭掷出,那箭带着破空声而去,钉入阵法西南角,竟没入地面半寸,箭羽震颤不休,倏然燃起金光,地面随即以箭为起点蔓延出金色的雷纹,将阵法炸碎。
“怎么可能……”几只老妖被反噬出鲜血,“你也不过是金丹期!”
同为一境界的修士,他怎么能做到对抗数倍同级的灵力?
“术非蛮力,取其精妙,便可破除。”李皎语调平缓,他似乎在好脾气地解释,手中长刀却毫不犹豫地劈斩,溅起一墙血色。
就连这温和的言语,都不过是分散妖众的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倏然闪过李皎脑海。
【师父,我一人如何敌得过禅宗众僧?】
【念净,你要记得,术非蛮力,取其精妙,便可破除。】
【你早已舍断尘缘,此生不会与任何人结缘,因此万般困苦,皆要你独自面对。你得学会,以寡敌众。】
他握紧手中刀柄,瞳孔颤抖。
这是……他的记忆么?
他叫念净。
他未曾、也不会,与任何人结缘。
更何论妖。
怪异之感在李皎心头爆发,他的气息罕见地不稳起来。
虞素带着布善寺的妖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图景。
身如鹤松的青年静立于大殿中央,浑身染血,周围尽是七零八碎的妖的尸体,而他,便是插在尸山血海顶端的那把银白染霜的屠戮之刀。
终究还是个重伤未愈之人,经历一番恶战后,青年面色愈发苍白,衬得眉心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似悯世血泪,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不见任何情绪,是刀上寒光般的无情。
听到声音,他抬眸,淡淡朝虞素望来,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冷质的。
片刻后,他才似是回神般眨了眨眼,染血的柔软唇角勾起一点笑容,眸中的冷色也散去了。
他轻唤她:“主人。”
“可还满意?”
虞素无言地看着他。
她能有什么不满意?
本想让他当前锋吸引乐瑶宗妖众的注意力,他却直接将它们都杀了,免了她的所有劳累。
“走吧。”虞素没有回答他,转身便走,“我们去下一个据点。”
长安的驱傩队伍朝着城门不断前行,那队列中的人越来越多。
鲜衣怒马的长安贵家公子戴上傩面,混进队伍里,嬉笑着当侲子。
老人们拄着拐杖,或拿着家用的扫帚、木具,穿上自己在岁月的浸染下变得最怪的衣服,大呼小叫地装痴扮傻,正如疯疯癫癫的老妖怪一般。
小儿们更不服输,他们戴上父亲母亲早就为他们雕刻好的假面,扮作各式各样的小妖怪,冲进队伍中,如鱼儿般穿梭,嬉笑打闹。
这队伍越来越大,五陵年少数有千人,小儿更有上百,吹吹打打地朝城门走去,叫喊着驱除一切邪祟妖魔,送走所有病痛晦气,迎着新年的到来,恭贺着这人的盛世。
爆竹声中,长安的阴影之处,血也如人间的声浪般溅起,汇成暗夜的潮水。
虞美人的花香渗满每一个角落,为乐瑶宗的妖众带来死亡的预告。
随着那花香来的,还有银白长刀寒凉如冰的劈砍,那刀光连成一片,将一切恐惧的尖叫都搅碎。
长安各处,布善寺的妖众怀中玉牌不断发烫,那是虞素朝他们传递的消息。
光影流离之下,虞美人花在长安每一处角落里抽条盛放。
长安的坊图早已在虞素的脑海中,布善寺妖众,乐瑶宗妖众,他们每一次位置的变动都会触发满城的虞美人连成的地毯,将他们的所在毫无保留地反应到虞素识海中。
她鼻间流出鲜血,那是思虑过度带来的损伤,可她只神色平静地拿起一方帕子擦去,仿佛不觉一丝难忍。
这一夜,李皎一人屠了近五千妖。
那虞美人的花香与妖骨横刀的寒光,终究成了乐瑶宗妖众死前最残忍的噩梦。
虞素本还要做更多布置。
可李皎代替了许多妖的工作。
他一人一刀,便可匹敌千军万马。
子时已过,丑时初至,虞素携众清理完又一乐瑶宗的据点,正要离去,走了几步却发现有一人没有跟上来。
她转身,看向墙根下的阴影。
李皎手中拄着刀,闭目坐于阴影之下,额上尽是细密的汗水。
喘'息声被压抑着,却还是传到了虞素的耳朵里。
她看了他一会儿,便垂下眸,将手指伸到唇边。
红唇微启,犬齿变得尖利异常,那指腹上柔嫩的肌肤立刻被洁白的牙齿咬破了。
鲜血从虞素的指尖指腹渗出,她抬眸看向李皎,微笑起来。
“云奴,没灵力可用了么。”
“那便过来吧。”
阴影中的喘息声愈发沉重,随后,瓦砾被踩碎的声音响起,面色苍白的青年从黑暗中走出。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暖光,却让他隐没在黑暗中的半张脸越发深邃寒凉。
他注视着虞素,一步步逼近了她。
虞素周围的妖紧张起来。
这郎君满身煞气,手中持刀未放,虽面色看着虚弱,身上也流血受伤颇多,可他的身躯紧绷,脊背微弓,是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的狩猎之态。
仿佛是要来将虞素斩落,随后吞入腹中。
一个时辰过去,众妖对李皎的看法完全变了。
原以为他是三娘绑回来的漂亮但无用的禁脔,没想到却是个残忍的暴徒。
他能杀掉半数乐瑶宗的妖,难道不能杀布善寺妖众,不能杀虞素么?
这个人太过危险,是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的极寒之刀。
站在虞素身边的月儿紧张地伸手去拉虞素的衣角。
在这般压迫力下,虞素神情未变,她平静地看着他,目露审视。
几息后,满身血气的青年在虞素面前站定,他漆黑的眸子透不进光,当中若沉落着噬人的深渊。
就在众妖紧绷,随时准备冲上去护主之时,青年弯下腰来。
随后,半跪下去,在虞素面前垂头。
“请主人垂怜。”
他的嗓音低沉,含着极度的克制与压抑的欲。
一声轻笑响在他头顶。
那只渗血的手垂落,悬于李皎高挺的鼻梁前。
众妖便见青年缓缓仰起脸,他纤长的眼睫垂着,微微颤抖,随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掉虞素指尖的血。
喉结滑动,李皎的眼完全闭上,他便保持着这对虞素露出咽喉的姿势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去。
如侍卫在主人面前俯首,如将军在君王面前臣服。
“这般样子,还真新鲜。”虞素毫不感动地嘲笑他,语调讥讽。
就在虞素将要把手收回时,她的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大得虞素发痛。
“新鲜?那从前是如何?”
李皎缓缓抬起头,他漆黑的眸中一片漩涡翻涌。
“从前,我应当与你并无纠葛。”
她对‘云奴’执念深重,爱恨贪嗔痴,一念不缺,而他从前绝不可能与她结过缘。
他也不叫云奴,而叫念净。
青年那修长的五指收紧,手背爆出青筋。
“你在透过我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