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称呼,虞素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她眼中漫出薄怒:“不许这样叫我。”
“滚下去。”
“是。”李皎直起身,退出了红帐外,“抱歉,主人。”
真是惯会蹬鼻子上脸的狗。虞素恨恨想到。
三娘,三娘。
这从他口中道出的一声声呼唤,虞素上辈子听得太多。
或温和,或含笑,或充满欲`念。
令她不愿想起。
妖气在虞素周身蔓延,她踩着盛放而出的虞美人花下了塌,越过李皎向外走去。
鼓点声从平康坊的街道上传来,与虞素脚腕上的金铃声交缠在一起,奏出紧迫的乐曲。
除夕夜,长安不再宵禁。
夜深露重,驱傩仪式,就此开始了。
沉默地跟着虞素走到院子里,李皎抬眸,就见夜空中千百鸟雀盘旋,四处的黑暗里也有无数妖气在不安地翻涌。
满面冷色的虞素抬起手,将一块玉牌掷向夜空,刹那间,那玉便碎于风中,将妖气往长安各处传递。
李皎瞳孔微微紧缩。
一瞬过后,各处妖众皆被号召。
庭院中老树颤动,在泥土开裂假山倾倒的巨响中拔动树根,朝他们走来;
湖边水波翻涌,无风自起惊涛,爬出群蛇与蜿蜒的巨蟒;
空中盘旋的高天之鹰忽然俯冲而下,长鸣之后四处雀鹘应和,扇动羽翅争相集结。
一时间,草木喧哗,兽吼禽唳,八方震动。
若这些动物眼中不含锐利的攻击性与狡黠的灵智,此番百兽争鸣的盛景倒是百年难遇的异象奇观。
可惜,它们都是为虞素而来的妖。
李皎没想到,虞素看着修为不高,却对妖众有如此强的号召力。
长安藏妖仅万数,然而丽春院此等弹丸之地竟窝妖数百上千,无法不令人心惊。
虞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此时此刻,李皎对虞素的警惕心与杀意上升到了顶峰。
而随着求知欲而来的,必定也有好奇心。
他的目光愈发无法离开虞素的背影,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被妖簇拥的虞素并未立刻行动,她看向院门,不一会儿,雨娘带着个仅有十一二岁的女孩朝她走来。
“月儿。”虞素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准备好了么?”
“嗯。”女孩朝虞素飞奔而来,抱住她的腰,抬头笑道,“三娘放心,我跟你们一起去,自己也能保护好自己。”
“好。”虞素伸出手,抚了抚女孩柔嫩的脸颊,“你也该长大了,只要能学会我教你的一切,这丽春院,将来便是你的。”
月儿郑重点了点头。
环视一圈,确认人马皆到齐,无妖临阵脱逃背叛她后,虞素才转过身来,对李皎笑道。
“你也同去吧,云奴。”
无数振翅之声响起,天地间的燕雀都朝她汇集。
群鸟在她身下织起车辇,她坐在层层叠叠的漆黑羽翅上,凌于风中。
只见那花妖笑容愈发灿漫,她一脚翘起,一脚垂落,脚腕上的金铃震颤出幽微诡谲之声。
今夜她并未穿便于行动也便于隐藏的暗红胡服,而是身着大红襦裙,肩披织金霞帔,红发由无数细小的藤蔓瞬息盘起华贵繁复的发髻,发间金钗点缀珍珠,光晕含蓄。
耳边鸣声叮铛,李皎忽然发觉,这并不仅仅是虞素脚腕上的金铃声。
她从群鸟的车辇上弯下身来,垂眸对他伸出手。
“走吧。去做我最锋利的刀。”
少女红唇开阖,笑着道。
骤起的大风将他的眼眸吹出些许因干涩而生的泪水,如寒潭般澄净的眼眸里,映出的是虞素近在咫尺的身影。
原来,她的簪子,也是叮铃作响的。
许是风太大,她的发髻有些散乱,些许发丝凌乱地翘起,活泼地向八方伸展,其中几缕还在发簪上缱绻地绕过几圈。
那金色的发簪是虞美人花的形状,花瓣柔顺伸展,轻薄如蝉翼,栩栩如生。
簪子上垂下两颗金珠,只要虞素一动,便奏起乐起来。
只微怔了一瞬,李皎便抬起右臂,握住了虞素的手。
他被拉着上了凌空的车辇,落在她的身侧,那一瞬间,衣袍翻飞,鸣声叮铛,在清冽的夜风中,从虞素身上传来的虞美人花香分外鲜明。
少女用的熏香是虞美人花,发簪是虞美人花,衣裙也是虞美人的大红,看来,她真的很喜欢虞美人,极尽所能地将它点缀在自己身上。
也无可厚非。
她是虞美人花妖,喜欢自己,有什么不对么?
“你在看什么?”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他这才从沉思中回神。
她离得太近,李皎甚至闻到了她唇上胭脂的香气。
“没什么。”李皎垂下眸子,维持住平静的表象。
“喜欢我的簪子?”虞素终于稍微远离了他,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金簪,“你还算有眼光。”
“可惜,不能给你。”
群鸟振翅,将妖众送上高空。
“今夜是要去耀武扬威的。”
长安的万家灯火逐渐在它们脚下绵延伸展,花妖的眼中,是明灭的人世光影,如高台上最盛大也最荒诞的戏。
她的笑容带着幽微的冷意。
“我要整个乐瑶宗,从此都记住虞美人的名字。”
“至死不敢忘。”
从前,长安的暗夜,只受制于宋清的威慑。
今夜清缴乐瑶宗的计划,本也是宋清定下的。
他只给了虞素三个时辰的时间,若不能在天亮前血洗长安乐瑶宗所有据点,被杀的会是虞素。
宋清知晓,半月后上元节的折花会,虞素想去跳舞。
可他丝毫不顾及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虞素这般残酷的任务,有可能损伤她即将起舞的身躯。
她仅仅是他低贱的棋子,身如浮萍,命如草芥。
这尘世,从不围绕着她流转,无数阴谋诡计裹挟着她不断前行,而宋清,早早给她悲惨的命运写好了剧本。
甚至要她在天亮之前回到丽春院,去筹办三日后夜中舞宴的邀酒。
上辈子,虞素在除夕携妖众夜行时,心中只有沉重。
但此刻,发烫的血在她心头沸腾起来,那是一步步执行复仇计划的兴奋与怨恨得以发泄的快意。
今夜,虞素要借此扬她自己的威名。
她要长安妖众自此战栗于虞美人的妖气,而不仅仅是宋清的斩妖刀。
她要一步一步从宋清的阴影中走出,去当那个掌握暗夜的权柄的妖。
若是平日,妖在长安如此大张旗鼓地出行,与自寻死路无疑。
可今夜是除夕。
长安几乎所有颇有名望的捉妖人,都会被官家安排到驱傩仪式中。
藉藉无名的,也会被坊间以百金雇请,去做街巷中的驱傩。
捉妖人固然威风无比,可如今妖几近销声匿迹,官家办案给的一点雇金远远不够他们修道所需的金银。
因此这一岁一度的驱傩,便成了捉妖人们钱财的最大来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除夕的人世大张旗鼓地驱邪之时,恰是捉妖人们最无暇顾及真正的妖的时候。
而虞素也无意去冲撞捉妖人。
她只是要向乐瑶宗——一个和布善寺一样满是妖的宗门下杀手罢了。
倘若捉妖人知晓,或许还会为妖间自相残杀快意抚掌,呼喝叫好。
长安北边,引傩者从长乐门、永安门踏入皇城,待他们来,方相氏四人便到最前方开路。
他们的冠冕高大,随着脑袋微振的面具以黄金铸成,上绘威严赫赫的四目,这器宇轩昂之人身上披的,乃是上好的熊皮。
只见那四人左手上持着兵戈,右手中挥舞着盾,身边又有唱师、执事者、侲子十二人,各拿器具与麻鞭,鞭子打在地面,破空声震耳。
这样的队伍不止一道,总数有三百六十有余,一行人高声唱着驱除邪祟妖魔的逐疫歌,从顺天门出发,过门后分队而行,步步鼓噪喧哗着往长安各道城门而去。(注①)
锣鼓喧天,一片喧嚣,被选中主执来自皇城的驱傩仪式者,皆为金丹中期的捉妖人,长安百姓渐渐被队列吸引,加入其中。
色彩浓烈的驱傩队在长安横平竖直的街坊中画出一道道醒目的线。
于此同时,高天之上,鸟妖织成的车辇在亮线的际界之外穿行,逆着捉妖人的轨迹,分成几道向长安各坊深处飞去。
光的网与影的网,互不交叠。
西市旁的光德坊,虞素带领的妖众降落在黑暗里。她唇边带笑,叫它们分头围出对这一处的乐瑶宗据点的猎杀之阵。
百妖簇拥之中,虞素偏过头,懒懒看李皎一眼,随后伸出手,唤:“玄龟。”
一大龟爬来,随后张开口,将一柄黑鞘银纹长刀吐出,那刀以妖气包裹,显得诡异森然。
是李皎原配在腰间的妖骨横刀,“月白”。
“拿去吧。”虞素笑着看李皎,“云奴,你当前锋,为我妖众开路。”
明知是试探,李皎还是面色平静地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被随意摔在地上的刀。
直起身后,他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仔细擦了擦刀柄与刀鞘,才将刀持在手中,是随时都可拔刀的架势。
却没有立刻转身而去,执行虞素的命令。
夜风之中,青年的衣袍被吹得振响,深色的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背部,衬得他的身影愈发挺拔,如同激流中不折的长戟。
他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虞素,要一个答案。
“主人为何要讨伐乐瑶宗?”
“布善寺携妖上千,乐瑶宗必定也不逞多让。一旦拔刀,必会流血千里,血染长安。”
“时局动荡,胜者,同样不得安眠。”
一路上,李皎已凭自己听到的妖间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它们的势力名号。
尽管只是妖之间的斗争,也会带来极大的混乱,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点火者,终将引燃妖界之外的人世红尘。
只是这转到人之身的灾厄不知何时爆发罢了。
若李皎拔刀,他也会成为灾厄的帮凶。
就算要取得虞素的信任,李皎心中也有自己的衡量。
他不会立刻与虞素翻脸,但她试探他,他也要收取同样的报酬。
“流血千里又何妨?”虞素双眼微眯,“我早失安宁,便要众生皆战战不得安眠。”
“讨伐乐瑶宗,自是为了党同伐异,立于暗夜之巅。”虞素嗤笑,“权力,野心,这些理由很难理解么?”
“怎么,你不赞同?”
静静望着虞素的面庞片刻,李皎忽然微笑起来。
他的笑容比夜风更清朗。
“你从前不会对我解释。”
说完这一句,他便迈开步子,走近了虞素,直到与她不过咫尺之遥。
夜风簌簌,将李皎周身的灼热温度吹到虞素裸`露在外的脖颈上,令她汗毛竖起。青年比虞素高很多,只有弯下腰才能将唇凑到她耳边。
那双红润的薄唇缓缓开阖。
“这般刻意强调,主人是在强撑着何事么?”
他轻声问她,语调温柔至极,如同在情人耳畔缱绻的低喃。
虞素的脖颈上骤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注视着她受惊的肌肤片刻,李皎垂下了眼睫,掩住眸中所有冷沉思绪。
“既已手握我这柄刀的刀柄,今后便是在夜中安眠也无妨。”
他直起身子,握着刀转身,踏入茫茫夜色中。
明明今夜无月,可却似有皎皎清光披在他肩头。
“我会为你屠尽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