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

夜风凛冽寒凉,刮在脸上,让虞素感到刺痛。

她不悦地皱眉,对背上之人的杀意又浓了一分。

若不是因为他,她就不必在长安城的宵禁之后流落于外、被风雪摧折。

一刻钟后,虞素奔到距平康坊两坊之隔的永宁坊,终于寻到一隐蔽的无人茅屋,那屋子在一处宅院外侧,似是废弃的马厩。

她躲进去,将李皎随意放到地上,不顾扭曲的姿势会压到他的伤口。

看到青年昏迷后的面色苍白如纸,虞素也毫不担心他死了。

李幽可是妖王,作为九州妖气之凝结,九州妖众不灭,他便极难死去。

望着熟悉的容颜,虞素眉头紧皱。重回李幽的二十岁,这张脸仍是如此具有欺骗性。

即使没有睁开眼,他的气质同样光风霁月,眉眼依旧温柔似水。

因打斗而凌乱的碎发下,青年的一对长眉极黑,有如水墨画下,清隽悠远。

本是正气十足的面相,却被眉间一点朱砂痣撕裂了清冷,带来些许妖异艳丽。

两厢中和,竟使他显得越发圣洁,英俊的面庞更加动人心魄。

一点朱砂,便如画龙点睛,美人出画苏生。

上辈子,便是这样温柔地笑着的李幽,将虞素的身心都骗了去。

也只有她被骗了。

比起李幽,大多数人都只知晓他的孪生哥哥,李皎的大名。

双生子中的哥哥,那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甘愿为天下人修道除妖的正道之首,李皎——李月白,才是享有无上倾慕之人。

当然,这倾慕仅限于人。

对于妖而言,李皎是它们最仇恨、也最恐惧的敌人。

靠在茅草屋的窗下的虞素凝神,去倾听宵禁后武侯巡逻的脚步。

确认无人靠近后,她才拿出怀中玉牌,以灵力点亮,轻唤道:“雨娘,帮我看布善寺的妖众此刻分布在长安何处。”

布善寺,是虞素的主人宋清掌管的组织。

那当中尽是妖怪,数目过万,是长安的阴影中最庞大的妖巢。

上辈子,李幽被追杀至力竭时,便是布善寺的妖怪杀了人类死士,截获了李幽。

这一次,虞素先下了手,布善寺找不到李幽,必定会继续追查。

捉妖人在追虞素。

布善寺的妖众在追李幽。

虞素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眼中是即将作恶成功的兴奋的光。

那她便让这两拨恶人、恶妖对撞在一起吧。

既然她被他们逼得无法安眠,今夜的长安,也不必入睡了。

平康坊南边的丽春院中,正安排乐舞的雨娘感到胸中玉牌微微发烫,她不动声色地道尽最后的吩咐,才来到丽春楼六楼最北侧的隐秘房间,将玉牌拿出来。

听完玉佩中虞素的话,雨娘旋身进入屏风后,弯腰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六尺长木箱,凝眸看去。

在昏暗的屋中亮起的,赫然是整个长安的坊图。

这坊图一旦被官兵武侯发现,便是犯了大唐律令的重罪。

此刻,数个光点在堂而皇之打开的坊图中流动,那是象征着布善寺妖众位置的信标。

“平康坊西南,一百七十八妖,务本坊东北,三十六妖,崇义坊正北,四十二妖……”雨娘飞快地道出众妖的位置。

虞素快速记下,随后,她粗暴地扯过倒在她身边的青年,指甲瞬间伸长,变得尖利,眨眼便划开了青年的手腕,使他所剩不多的鲜血飞溅而出。

数百虞美人花从阴影中摇曳着生长盛放,艳丽如火的花瓣接住青年的血,使那红愈发娇妍惑人。

得到所求之物后,它们便重新合拢花瓣,沉回地下。

多活一世,虞素还是得到了从前的自己不曾知晓的信息。

这信息足以使她在不惊动宋清的眼线的状况下,逆风翻盘。

——布善寺追查李幽的术法,是以血为媒。

而捉妖人的踪迹,虞素也能知晓。

她扯下青年左手手腕上的白色佛珠,将串起佛珠的红绳斩断,以那十八颗佛珠摆出寻踪阵,口中低念《圆觉经》偈言:“一切诸如来,从于本因地,皆以智慧觉……”

道道金光在寻踪阵中显现,虞素的眼中倒映出捉妖人距此处的方位与远近,她记下阵图的速度很快,一眼就辨明了逼近此处的捉妖人共有三百九十五个。

居然如此多么?虞素心中微惊。

她闹出的动静虽颇大,可也不至于瞬间出动近四百捉妖人……

好在今夜布善寺出动的妖怪也成百上千……无暇多想,虞素操控着虞美人在长安各坊的黑暗里抽条盛放。

赤色在虞素眼中流转,她一面以青年的血吸引妖,一面以她的妖气吸引捉妖人,将他们往长安最南处的曲江池引去,远离朱雀大街东北方的平康坊,以及当中的丽春院。

同时顾及两方上千人与妖,不仅需要精妙的术法,还需极敏捷的思绪。

高速运转的思维与功法下,虞素额头冒出冷汗,喉中血腥味蔓延。

不多时,她便咳出一口血来。

慧极必伤。

修道,逆天而为。

要使用术法破除繁杂红尘万象,强行洞悉这世间不可凭肉眼探查之踪迹,就必须付出代价。

长安的雪落得愈发大了,宵禁之下,长安的各处街道陷入寒寂,可南边的曲江池边,却燃起了灼烫的烈火与喧嚣的血意。

布善寺追着“李幽”的血而来,而捉妖人追着妖气而来。

他们从阴影中冲出,一见面就毫不怀疑对方是自己的死敌、手中也挟持着自己需要找的人。

染血的刀照亮雪夜,照亮长安南边曲江池畔的无边杀伐,也照亮北边的永宁坊中虞素凌厉的眼眸。

她检查完别在李皎腰间的妖骨横刀,便将它挂到自己身侧,随后背着李皎离开永宁坊,往再无人看守的平康坊去。

即使不去曲江池,虞素也能看到那里熊熊燃烧的血与火。

真是惨烈啊。

妖,无论在长安做何事,都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座都城是从何时开始对妖变得如此严苛的呢?

是了。

迎着漫天风雪,虞素从呼出的白雾中看到前尘。

便是从李幽的哥哥,李皎,从南山律宗还俗,回到长安,自立平妖宗起始。

五年前,天玄十三年,长安突然万妖暴乱,缘由不明。

无数百姓哭嚎惨叫,死于恶妖利爪之下。

而捉妖人,也不知为何尽数遭了暗算,生命垂危。

那时,刚下终南山的、年仅十五岁的李皎一人一刀,单枪匹马杀了所有妖,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终于将长安重归安宁。

他就是从最后一夜起,成为天下正道之首的。

那一夜被称为“长安寂夜”。

因为不仅人与妖,连世间鸟兽也都不敢再出声。

那一夜,月皎无云,晴近白日,从此,天下人与妖便记得了李皎的字——月白。

李月白。

他对人而言,是大唐帝国最强大的一柄利刃,是他们感激不尽的守卫者。

对妖而言,却是地狱修罗。

站在万千妖骨堆成的尸山血海顶端,李皎迎来了长安破晓的第一抹朝阳,他垂下眸子,对勉强恢复过来的、聚集他身边的捉妖人淡淡道:

“从今往后。”

“妖,杀无赦。”

从此,九州再无一寸妖的容身之处。

曾经,大唐还未对妖如此严苛,最古老的捉妖人一族,方氏,便秉持着“不允恶,不诛善”的信条。

他们不放过任何作恶的妖,也不杀任何为善的妖。

可横空出世的李皎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是妖便立诛,不论善恶,毫不留情。

人的盛世,妖的衰败,与李皎脱不开关系。

曾经,一户人家养了小妖当十年孩子。

面对寻来的捉妖人,人苦苦哀求放过他们的孩子,妖也跪地告饶,痛哭流涕,毫不反抗。

可那妖,却还是被李皎毫不留情地杀了。

曾经,一群妖一起在东市当商户,只是卖山里的酒,又日日帮助坊间,行善而不为恶。

也都被李皎屠尽。

李皎是面目可憎的吗?

不。

他其实是日日温柔地笑着的。

但仅对人。

对妖,他便是世上最无情最冷酷的寒刀。

对人而言,李皎是圣人无疑。

可对妖而言,李皎就是他们恨之入骨的地狱修罗。

这泱泱大唐的国土上,笼罩在所有妖身上的无尽恐惧,以及加诸它们之身的无尽磨难,便是李皎一手造就。

旧忆走到末尾,虞素也回到了平康坊。她避开巡逻的武侯,从丽春院的侧门进入,回到自己房中。

将背上的青年放在榻上,虞素冷冷地俯视他。

不论是弟弟李幽,还是哥哥李皎,这对孪生兄弟都如此令她厌恶。

一个是本该庇护万妖的妖王,却为证无情道杀了她。

一个是捉妖人的头领,日日对她和众妖降下利刃。

两人那一模一样的英俊的脸,也因此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好在,她很快就能将他杀了,连神魂都扬尽。

虞素忍着胸中翻涌的怨恨与恶心,俯下身,吻上青年的双唇,虞美人的种子便从她舌上送入青年口中。

她要给他种下惑乱心神、诱人动情的妖蛊,便只能以此种妖术。

为了不看这张令她厌恶的脸,虞素闭上了眼睛。

因此,她没看到,李皎眼睫微颤。

随后,那双清润的眸子缓缓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