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琉玉知道檀宁在想什么。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再没跟柳娘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和和气气地唤她一声柳姨。

今日却突然让檀宁和柳娘都搬去她的院子住,檀宁自然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我没同你开玩笑。”

琉玉见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正色了几分。

“对了,我娘不在,柳姨在家吗?”

檀宁仍有些惊疑不定,恨不能用眼神在琉玉身上剜个洞,看看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在,你想做什么?”

“有事要她帮个忙,若她不忙,你去替我请一趟。”

帮忙?

请?

檀宁听到这些字眼,眼皮都直跳。

见檀宁这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模样,琉玉那所剩不多的姐妹情迅速耗尽,她浅浅翻了个白眼,冷声道:

“快点去,再不动弹,别怪我把你手底下的炼器师全都抽走,没了炼器师,你那炼玉室也就是个摆设。”

……这个味儿对了。

这才是阴山琉玉跟她说话的态度。

檀宁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方才震撼得转不动的脑子也开始运转。

——娘亲如今跟着母亲,整日在阴山氏的账房里打转,阴山琉玉让她去叫娘亲,或许是与这个有关。

见檀宁终于起身去叫人,周围睨着这边动静的女使们忍不住低笑。

“还以为小姐转了性,没想到还是那么爱欺负宁小姐。”

“谁爱欺负她了,”琉玉神色无辜,“对她态度好她觉得我有病,是她自己喜欢被我欺负,对吧阿鸢?”

吃着朝暝剥好的葡萄的朝鸢点点头,老实答:

“小姐好,宁小姐呆。”

然而真要论起呆,檀宁绝对不是家中最呆的那一个。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从账房被叫过来的妇人神情局促地坐在了通讯阵前,那双浓睫长如蝶翼的眼因紧张而眨得频繁,偶尔朝琉玉瞥来一眼,却又很快挪开。

“宁宁说琉玉小姐有事吩咐,不知妾身……有什么能为琉玉小姐效劳?”

这便是檀宁的生母柳娘了。

琉玉自己算是个美人,也见识过天下的无数美人,但平心而论,柳娘仍然是其中翘楚。

此刻恭谨柔顺地跪坐在她面前,便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就连一旁青春正好的檀宁,在她母亲面前都要略输三分艳光,檀宁生得应该是更像她生父。

这样一个容色出尘的美人,却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反应还总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对着根没有回音的木头说话,没有半点趣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怯弱如鹌鹑的女子,前世却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后,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琉玉叹了口气。

“我有事请柳姨帮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气。”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宁宁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着与往常很是不同。

回过神来,柳娘才惊觉自己方才直视大小姐,实在冒犯,复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会……”

“柳姨是我长辈,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语。”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楼贱籍出身,怎配当琉玉小姐的长辈……”

琉玉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这对母女,真是上天派下来折磨她的。

“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柳姨,你将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几个据点的通讯经纬整理给我,还有负责这几个据点的人员名录,家中是何情况,全都事无巨细地整理好给我。”

“此事除了你、檀宁,还有我爹娘……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爱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们四人,阴山氏的任何人都绝不能知晓,给你三日时间应该足够吧?”

听到琉玉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柳娘之前无所适从的局促才终于褪去几分,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

虽不知琉玉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但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会努力办好。

于是柳娘点点头,肃然道:

“应该足够,承蒙镜夫人悉心教导,妾身在账房如今还算能管一些事,定会尽力替琉玉小姐办好。”

见终于能和柳娘正常沟通,琉玉松了口气。

琉玉当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虽不善言辞,但静得下心,性情谨慎,适合算账理事,又有南宫镜手把手教导。

前世到最后,她便是南宫镜的副手,阴山氏的大管家。

不过……她以前有那么跋扈吗?

从檀宁到柳娘,一个两个都怕她怕成这样。

“琉玉小姐……”

通讯阵内响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过神来,问:

“柳姨还有何事?”

“炼玉室的事,宁宁未曾知会琉玉小姐,是宁宁的不对,还请琉玉小姐息……”

仿佛猜到柳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琉玉立刻打断:

“檀宁,你们可以住我的院子,不过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贵,新调来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尽心,还请柳姨帮我看管着些。”

檀宁瞪大了眼:“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阴山琉玉你把谁当仆役使唤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宁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后回家,定与离家时别无二致。”

在檀宁吚吚呜呜的不满声中,柳娘望着通讯阵内的少女,黛眉轻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着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段时间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没有,”琉玉笑了笑,“他对我挺好的,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将前世的血泪咽下,用模糊而轻的尾音一掠而过。

檀宁挣开了柳娘的手,刚想讥讽九幽的妖鬼怎比得上彰华公子丰神高朗,却忽然瞥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眸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或许是她的错觉。

檀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瘴气弥漫的密林深处,磷火如青花,点缀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黑衣蓑帽的鬼侍提着一盏灯立于岸边,照亮顺着石缝泉水流入的血水。

鬼女蹦蹦跳跳地越过地上零落的头颅,一边跳,一边数。

一、二、三……

足足十九只疫鬼。

不愧是尊主,简直一个人就顶得上一整个十二傩神。

“趁着尊主大婚,邺都妖鬼聚集的时机,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跃了。”

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边石头上,正在行炁替墨麟医治身上伤势,神色严峻道:

“赤地、青野、咸池,这几个城的城主,都与他有暗中往来,不管这几个城主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但玉面蜘蛛这样运作下去,降魔一派的势力必定与日俱增,尊主……真就打算这么放任下去?”

“是啊,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来杀了吗?”

树上蹲着的妖鬼晃荡着一条猴尾,神情浮躁,眉宇皆是戾气。

“我们在这儿辛辛苦苦杀疫鬼,玉面蜘蛛跟那帮城主吃香喝辣,商量着怎么干掉我们,艹!想想就憋火!”

“真笨。”

鬼女白了他一眼。

“尊主杀玉面蜘蛛易如反掌,但你就没想过,玉面蜘蛛哪来那么多财力去收买人心?”

猕猴妖神色茫然:

“财力?汀姐,她什么意思?”

白萍汀看着绿衣妖鬼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逐渐愈合,这才开口:

“收买人心,或是许以权势,或是以利诱之,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撑,否则,你真当玉面蜘蛛与他们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将人收入麾下了吗?”

猕猴妖挠挠头,好像懂了什么。

“可他坐拥玉山,山中产玉无数,本也不缺钱啊。”

鬼女稚气可爱的面庞上写满无语。

“山魈可真是冤枉,弥光,你才是笨得该去鬼道院修行的那个。”

树上的猕猴妖朝她丢去一颗果子。

“她的意思是,玉山的玉虽的确贵重,但也同样可以炼成上佳的法器,玉面蜘蛛他们既然要与尊主作对,必定不会拿它们换做金银,而是会制成法器,壮大力量。”

白萍汀若有所思道:

“的确,他们如今势力越来越大……那些钱财,都是从何处来的呢?”

阖目靠树而坐的妖鬼之主缓缓睁开眼。

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气中漂浮,石缝中,似乎有一株细若兰叶上结出一个豆大的花苞。

墨麟伸手轻触。

本就无法在九幽生存的兰花眨眼溃败,在泥土里摔得零落。

伸出的食指僵硬。

片刻,他收回手。

“该回去了。”

鬼女眨眨眼:“哦,尊主急着回去见尊……”

一道冷冽目光斜睨过来,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

“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恭敬地递给了她坏脾气的上司。

今夜厮杀激烈,此刻墨麟松绿色的衣袍之下,布满了黑色妖纹与蛇鳞。

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

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来的妖纹。

风收云散,月悬青天。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灯火如星河铺满整个山麓。

极夜宫如往常一样挂起了灯笼,大婚时挂上去的红绸还未摘下,仍带着几分新婚的气氛。

墨麟站在主楼外,剑眉紧蹙,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气。

夜色越深,越让他忆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

白日那似乎有些缓和的态度,倒让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不确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藏在手衣下的妖纹和蛇鳞微微发热,像是个耻于见人的烙疤。

高处隐约有窗棂响动声。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辉皎洁,流光照彻。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犹带夜雾的风吹过她乌黑流丽的长发,宽大袍袖拢在她臂弯间,如轻盈堆云拥着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里,一如站在他千万个相似的梦中。

笼罩在心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怨气,也好似被这阵晚风吹散。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来,她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

“见过尊主。”

提灯而来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着一层疏离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边双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应了一声,正欲踏入楼中,却被少年身影拦了一下。

朝暝敏锐地感知到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战意。

据说这位妖鬼之主修为堪比九境修者,看来果然不是夸大之词。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长眉压低几分,他忽而漾出一丝冰冷笑意。

“难不成她留在极夜宫,是打着让我搬出去的主意?”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理喻。

但阴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尊主说笑了,极夜宫是您的宫城,小姐怎敢鸠占鹊巢?只不过——”

想到昨夜的种种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过什么?”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后一众女使鱼贯而出,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男子的寝衣、澡豆、博山炉,诸如此类的物事,皆是琉玉从仙都玉京带来的。

墨麟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眉头仍然紧拧不放。

少年笑眼弯弯:

“还请尊主沐浴更衣,净手煴香后——再入楼同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