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女郎遇到这样事会何反应,王静姝不知,但她并无羞涩,她觉得喜欢。
可又比喜欢多了些什么。
她自小没有母亲约束,父亲又是个极开明的,旁的女郎在被安排着学什么的时候,她却可以先捡自己喜欢的尝试。
她的喜欢五花八门,学的也五花八门,她经常喜欢上新的事物,又在半道不再喜欢,抛之脑后,这么多年来,她也就跳舞长久地坚持了下来。
喜欢于她而言是一件很纯粹的事,喜的时候就大胆求索,不喜的时候就果断放弃,不管是追求还是放弃,她一直觉得她已经喜欢过了,便不该在不喜欢了的时候勉强自己,放过和放弃才是正途。
她觉得沈遐洲好看,她喜欢这样的小郎君,便想尽一切办法同他交好,她现在便是又生出了想同沈遐洲交好的心,可这“交好”与过往的又不太一样。
比如,过往她就不会生出想亲亲他的想法。
她沉默着缩回手,将剩下一半的芦橘果衣剥开,这次她没有直接递给沈遐洲,放入了果盘旁的琉璃碗中,推给沈遐洲:“还吃吗?”
沈遐洲面上看着无虞,其实早已恍恍然,他内心虽常割裂十分,但许是自小受到的教养缘故,他外显的姿容上总是挑不出错的。
可方才,他竟让心中的渴望压过了理智。
反应过来的一瞬,他几乎是焦急地将果肉送入口中,然香甜的汁水充盈口腔时,他又忽感不舍地放慢了动作。
他想过王静姝或许会羞赧,也或许会恼怒,更甚一点,或许还会当场就扬了手。
唯独没想过会这般的平静。
他垂眼看推到跟前的琉璃碗盏,心中甚是无语,王静姝她难道就不会害羞吗?
还是说,他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这个认知令沈遐洲异常颓丧,气氛也诡异地沉静。
端着药碗的星泉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打扰,他觑觑三郎脸色,又觑觑王娘子神情,无比迷惑,他们到底是关系好还是关系不好,关系不好,王娘子又如何会来看望郎君,可若是关系好,也太沉默了些。
他可再承受不住郎君的怒火了。
沈遐洲瞥见星泉的鬼祟模样,眼神一凛,开口:“进来。”
星泉无法,快速在三郎案旁搁下药碗,一板一眼背道:“三郎,医正嘱咐,药一定要按时用,尤其郎君脾脏弱,要趁热。”
沈遐洲瞪了星泉一眼,怪他多嘴。
他可以用病引王静姝来,可又不愿王静姝深植这种印象,尤其还是当着王静姝的面。
星泉僵一下,脚尖轻转,想逃。
王静姝正用巾帕擦着手,敏锐捕捉到星泉的动作,出声道:“星泉,帮我打些水来吧。”
“女郎,稍等。”星泉如临大赦,小退两步,敏捷无比地闪出了二人的视线。
沈遐洲伸手去端药碗,触到什么般抬眼,只见王静姝快他一步碰触到了药碗,而他正覆于她的手上。
“我喂你?”王静姝虽是询问,动作却将药碗往更靠近自己的一方移了移,她似犹觉得不方便,往一旁挪了挪。
裙摆逶地,一半搭在锦垫上,一半叠在了沈遐洲的衫摆上,她是自来喜鲜艳的女郎,衣裙也多色彩,裙尾落花如绽似真,腰间丝绦垂散若柳,玉佩禁步更是光华流转,可这些都不及她陷腰倾来一瞬,扑面而来夺目又窒息的美。
她舀了一勺药,喂向沈遐洲唇边。
沈遐洲心鼓如擂,瞳孔中紧紧映光华夺目的女郎,在汤匙更进一步时,后躲一瞬,握住了她的手。
王静姝有些可惜地垂眼,不再动作。
沈遐洲难以掩饰慌乱地从她手中接过汤匙,“我自己喝。”
桌案上的药碗也一同被端走。
他喝的很快,似根本感受不到汤药的苦涩,也无惧汤药的温度。
王静姝安静望着年轻郎君急促喝药的模样,视线落在他微仰的脖颈,滚动的喉结。
她想,确实不一样了,尤其是身体上的区别。
半大少年郎清泠似雪,见之虽欢喜,却升不起恶念,而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年轻郎君,却总让她心间发痒,想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她并不知沈遐洲为何会突然做出在女郎手中就食的举动,但她并不觉得失礼,只猜他一定是病糊涂了,而她也得趣于喂食时,年轻郎君慢一拍显露出来的神情。
那种端正,又带一种轻微羞赧的矛盾,让她无比地想再看一次。
所以,她继续剥完了剩下一半的芦橘。
又觉太过刻意,只好放入碗盏中,再之后,喂药被拒也在意料之中。
她等着沈遐洲喝完药,眼睑轻轻撩起,语气也多有柔和关怀:“我听二郎说,你都吐血了,你身体怎还这样差?”
“是余毒还没有清完吗?”
沈遐洲一双眼清幽冷黑:“也是二郎告诉你的?”
王静姝点头,没有负担地出卖了沈二郎。
沈遐洲沉吟,并不辩驳,就当是余毒还没清吧,总比旁的理由都体面。
而且,他从心底生出一股贪恋,贪恋王静姝的温柔能在他身上多停留,也贪恋她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们一个蓄意吸引,一个有意亲近,不管往日如何吵闹,也不管往日几多龃龉,此刻,明面上极显融洽,都极力地展现着一些各自的美好。
星泉为女郎盛了水来,若说片刻前,他是觉得小命受到了来自郎君的威胁,那此刻,他便觉得自己不该出现,他应是一阵风,或是一颗草,不该有呼吸,也不该夹在两人之间。
他见自家郎君几多温雅随和,雪魄冰容如春山化水,点漆星眸藏光捂月,他又见王娘子,娇靥若花颜,绽笑清婉似水月。
他们像是相互靠近的情人,不由自主,可又几多违和。
是的,违和又古怪,怪得星泉汗毛倒竖,很怕下一刻,年轻郎君与女郎就翻脸打起来。
然,他的担心并没有发生,王静姝净完手,起身告辞,甚至还同沈遐洲约好明日再来看他。
沈遐洲目送女郎离去背影,见她裙摆飘曳,心间也像被撩一般酥一下。
他撑脸向桌案,大袖遮盖了面容,沉哑笑意自袖后透出,几多病态又几多愉悦。
沈遐洲心想:王静姝的喜好可真是多年都不带变的。
他愉悦于王静姝被他吸引,可这种自得不过一瞬,他诡异思量起,王静姝那般不避讳地给男子喂食。
或许有他主动的成分在,可她怎能一点也不避讳,也不羞赧呢?
她是否也曾为旁的男子这般做过?
年轻郎君略带苍白的俊容扭曲一下,伪装的虚弱一点点消失,清寒阴暗一点点展露。
星泉目睹着郎君变脸,反而松了一口气,果然这才是正常的郎君,当然,他消失的腿脚功夫也是极利索的,趁郎君没波及辐射前,溜出了房中。
另一边的王静姝,正慢悠悠向自己院中走着,她向来随心所欲,她并不在乎沈遐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在乎她见到的,并为之心动的。
可这同她来洛京目的又是相违背的,她并不能真正的随心所欲,也不能轻易去追逐沈遐洲,她在适婚的年龄,并需要沈家的势,沈遐洲会诱她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可以随时抽身,可她必然无法在洛京再待下去。
他是个危险的郎君。
然则,越危险,越得不到,王静姝便越克制不住地想,也越发地觉得可惜,她发现,她时常会为沈遐洲感到可惜,先是可惜沈遐洲病好了,不复再见昔日熟悉的模样,现在又是可惜他不能是她的。
她实在喜欢这般郎君。
但她不能心动太多。
王静姝叹息不已。
忽然,一阵争鸣雅乐冲入她耳中,循声抬头,原来已到了她的流虹院,离开时,她院中只有三两来客而已,沈二郎单独寻她说话,她还收到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再之后,沈二郎便让她放心地去,他会替她照看院子。
当时她还有不解,只嘱咐竹苓待客,此刻,脑中忽地浮现沈二郎那满肚子坏水的噙笑模样,心中惴惴不已。
莫名的,她就是觉得沈二郎只要一笑,就像是藏着什么主意。
她快步回到自己院中,只见俊雅青年持麾而立,周边一群女郎或站或立,有她在府中见过的,也有她没见过的,但这些女郎跟前具摆放着乐器,还有不知从哪搬运而来的编钟等物,她的院子几乎被占满了。
沈四娘子沈莹见到王静姝,眼睛亮一下,拉着她在视野好的地方坐下:“表姐,那个立在编钟前的是谢娘子,出自陈郡谢氏,那编钟听说她家中祖上传下的古物。”沈莹手指一转,又指向另一个女郎:“那是弘农杨氏的十一娘子……”
沈四娘子指了一堆,看向有些呆滞的王静姝:“表姐,你有没有后悔请我二哥帮忙呀?”
何止是后悔,她甚至不懂现在到底是何情况了。
沈四娘子唇角弯弯,上翘出好看的弧度,有点同沈二郎如出一辙的狡黠,但又有不同,她是将幸灾乐祸都反应到脸上的女郎,“表姐,看出来你不喜欢我二哥,我就放心了。”
“我二哥太招蜂引蝶,我都赶不过来了。”说到这,沈莹苦恼支颐,像是终于寻到同类一般一股脑地说给王静姝听。
王静姝听了许久,算是明白了,原来,沈家在刚迁都洛京时,家中两房的子侄实是不多,沈家大郎沈遐光年岁最长,整日都忙着学业,沈家三郎又是不会陪同幼妹玩耍的,只有沈二郎会时常陪沈莹玩耍。
后来住入府中的女郎们虽然多了,不缺玩伴了,但沈莹自小对二哥的依赖是难以戒掉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见着了沈遐元同旁的女郎走的近,心中便不快,没少同旁的女郎们发生争执。
沈二郎有时既要向被沈遐洲伤了心的女郎赔礼道歉,又要抽出时间来教育妹妹,如此磨合了许久,沈莹终于学乖了,并且意识到二哥不是她一人的,迟早会娶妻生子。
有这个意识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致力于减少同她抢哥哥的对手,只是她越努力,她二哥结识的女郎好像就越多。
她都放弃挣扎了,府中又来了王静姝,这个表姐太美,美得所有女郎都感到了危机,所以她被簇拥着带头去看望王静姝。
王静姝满脸的木然,她便知道,她的人缘便是再好,也不至于好到才住入沈府不久,就能吸引所有的女郎们来看望她,原因果然是出在沈二郎身上。
此刻院中的场景好像也不难理解了。
沈四娘子对惠王怨气的由来,也有了解释,换了谁因无好感的人被喜爱的兄长训了,也是要心中生怨的。
“表姐,你是不是生气了?”沈莹轻扯了扯王静姝的衣袖,像是小动物一般地撒娇道歉,“表姐,后来二哥也训斥我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带一大群女郎去吓唬你。”
“但这回真不是我带动的。”
王静姝点头:“我看出来了。”
“我二哥在练好前,怕是没得消停了。”沈莹偏头:“表姐,明日我带你出府玩吧。”
“我知郑家养了一头“八百里驳”,奔跑速度极快,我们去看它赛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