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遐洲吐血有被气的成分在,但更多是他原本中毒的后遗症,脾脏较弱,加之内劲使用过度,便压制不住地反应在身体上。
实际上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心中清楚,可他确实许久没有这般不受控过,偏又受虐地强迫自己去瞧那石亭中的男女。
他目底狰狞,什么轻微举动都能瞧出不妥来,例如他们怎又靠近了一步?为何相视而笑?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到底要幽会到什么时候?
“郎君,可要去同惠王与王娘子打声招呼?”嵇牧低声询问,他是实在怕郎君气出个好歹来,毕竟他家郎君的身体是有过前例的。
再则他瞧着惠王同王娘子似也没什么不妥,不就一起看个月亮听个曲吗?
王娘子不一直这样吗?半大时还夜里来寻过三郎呢。
三郎既在意,何不加入的好。
况且,大家都能算得上是亲戚,多一人赏景又不是大事。
嵇牧如是想,然下一瞬就触及郎君幽幽瞥来的一眼,偏此时月亮也被云层遮挡,在黑夜下的郎君俊美似艳鬼,渗人得紧,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是说错什么了吗?
沈遐洲脸冷了下去,掐死嵇牧的心都有了,自然更不会听他的建议,他是如何去而复返的,难道很值得说道吗?
他默默转过脸,再次去瞧亭中男女,恶意无比地想将他们分开。
不过认识几日而已,何以至关系好到能一起夜游?
他想:是不是该放一把火?
好在不及他真这般做,石亭中的男女似夜游够了,准备离开。
惠王送王静姝回借住庭院,又邀道:“王娘子明日若是不急着走的话,我可带娘子到佛殿中逛逛,也可烧炷香。”
王静姝这时是真又感到困了,原先在藤轿上瞌睡养回的精力,早在疾舞和夜游中消耗殆尽,她眼神略显迷离地看向惠王,似没有听进他刚在讲的什么。
惠王不由笑了笑,便不再重复,体贴道:“王娘子早先歇息吧,我明日再来寻你。”
惠王再不济也是个皇室中有封号的王,却与初时见面不同,已数次将“孤”换成了“我”,若是王静姝没有困顿,许是更能发现其中的亲近。
然真正注意到此的只有沈遐洲,若眼神能杀人的话,惠王已千疮百孔。
惠王莫名感到一股寒意,放眼逡巡,却无有发现,只当是山中寒凉,抵唇轻咳几声也回了自己的住处。
山寺多草木,沈遐洲从树后走出,眼中几多病态杀意,可他心中又对自己所为有违君子甚至常人清晰分明,他常做许多事,连自己都觉割裂十分。
他幼时秉性良善,柔软十分,颇有父亲沈照的君子之风,母亲虽常有严厉,可也慈爱,但慢慢地就都变了,他们初时还会在他跟前避开争执,后便彻底撕破了脸面,他们一个嫌弃他被教导得太过正直良善,一个又觉满心权势与欺骗之人只会引他入了歧途。
不管是何立场,他们不过是想通过对他的教导,极力向彼此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他夹在两人中间,自有一套适应准则,他既能做到君子的清隽端然,又能做到上位者的阴狠无情。
双幅面孔融入他的骨血,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或者又都是他。
他常常清醒又癫狂。
就好比此刻,他想杀了惠王是真,知道不能杀也是真。
他的母亲,漱阳长公主,还需要这个弟弟来彰显仁善。
连月色也无的夜下,年轻郎君面沉如水,他在黑夜里肆意地敞放着恶意、嫉妒、杀意……
甚至享受地听着自己的心鼓咚咚,直到这些都重覆于冷静之下。
山间的气候也是多变的,他感受到有滴雨落在额上,手指擦拭轻捻一瞬,决定今夜也宿在寺中。
嵇牧临时向寺中要了一间客房,非是专留给贵人的独立小院,而是给普通香客或是贵人安排不下的仆从们所住。
嵇牧看向自家还不睡,开着窗看雨的郎君,满腹疑惑,郎君喜洁,又挑剔,往日出门都是由星泉将一切打点好,今日偏不要拿出沈府的名帖去要住处,反只要这样几乎只有四壁的厢房,能睡得着那才是怪了,他少不得顶上星泉的作用:“郎君可要我再去将住处换了?”
“换了做什么?”沈遐洲转身,朝嵇牧招手。
“雨大了,你去寻到惠王的住处,将他窗打开。”
“瓦也揭几块。”
似觉得瓦也揭了做得太明显,他背身垂眼,语气几分大度:“瓦还是算了,只开窗吧。”
嵇牧:……
郎君对着雨看了许久,就为让他去给惠王开窗?
“还不去?”沈遐洲瞥眼一瞬,目中隐有不悦。
“砰”的一声,嵇牧翻出窗外,慌不迭地去给惠王开窗。
翌日,雨霁初晴,天边亮起微弱白光,另有护卫为沈遐洲送来干净衣袍。
他踱步山道石阶,恍若刚入山寺。
与此同时,王静姝也已起身,她犹记得,惠王好似邀她今晨去佛殿转转?
她当时犯了困意,有些记不清了,但空山寺除了景致好,佛神灵验也是极出名的,既来了一遭,不去拜拜倒可惜了。
山寺占地极广,非是只有最顶的山头有殿宇,绕石阶长廊而行,还有不少依山而建的殿宇,每座殿宇又供有不同的佛像,其中大殿主像有三尊,又各有协持五六尊,远远看去,便尊严肃穆极了。
她这样没有具体信奉的女郎,也不由心底生出敬畏。
这时时候还早,殿中并无什么香客,只有几个小沙弥在佛前供香,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从小沙弥手中接过几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
她也不知求什么,便干脆根据自己的处境在心中默求,希望能在洛京大放异彩,最好再寻得一个夫婿,要好看一些的,脾性好一些的,出身也不能太差……
许愿一旦开了口,王静姝才发现,她还挺贪心的。
她许完愿将燃香交由小沙弥供上,又不放心地朝菩萨磕了磕头,默想:信女所求真不多,其他便算了,她不知在哪的夫婿,不管出身还是容貌,总得有一样能强过沈遐洲吧。
这番祈愿结束,她才提起裙子起身,转身,便瞧见佛殿门槛前立着一人。
年轻郎君侧身而立,半身沐在照入大殿的曦光下,身上也似沾上了光,细朦朦一片,恍若集了天地秀雅于一身。
是沈遐洲。
也不知在这看了多久,又是何时来的?
“你愿望这么多,菩萨能帮你实现吗?”
沈遐洲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如踩在王静姝忍耐限度之上,昨日才闹过不快,沈遐洲怎还得寸进尺地来踩她。
她偏目瞪视:“与你何干?”
沈遐洲身子蓦地一僵,他并不是来同王静姝争吵的,但,他们对立太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想去转变总是会面临着诸多误解和习惯。
他垂眼,俊美的面容呈现水仙一般的孤立感:“二郎知我昨日与你在山寺中遇上,却没有与你一同回府,让我一早来接你。”
他语气柔缓,甚至有些示弱。
这下换才腾起气来的王静姝怔愣了,她这时才发现,其实沈遐洲先才的那句话也并不带嘲讽,就如平平常常问出的话一般。
她满腹狐疑,一腔的气无处可发,又去看沈遐洲,他好似还被她伤了心般地目露凄楚之色。
王静姝愕然:“你是被鬼上身了吗?”
沈遐洲面皮抽搐,想,他或许是太急切了一些,遂而平淡了语气,重复:“二郎让我来接你。”
王静姝这才心觉正常,对他说的缘由也没有怀疑,毕竟,她会来山寺寻访陆先生,便是受的沈二郎指点,然而这名士却被沈遐洲带去的陶娘子得了,许是沈二郎知晓后,逼沈遐洲来接她以示道歉的。
她并不愿现在就走,她同惠王还有约,就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也没见到惠王。
她走出大殿,沈遐洲也跟着走出,好似在用行动告诉她,若不能接她回去,他便也不走。
王静姝漫无目的地又拜了几座佛殿,一眼熟护卫寻来,她记得是跟在惠王身边的人。
护卫恭敬道:“王娘子,我家殿下夜里受了凉,晨起得了风寒,病症来得急,不得已先下了山,与娘子的今晨之约无法前来,望娘子勿怪。”
护卫来得急去得也急。
沈遐洲淡笑:“表妹现在想下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