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知王静姝,但沈遐洲却可以肯定,王静姝绝不是在维护他,她真正维护人的时候,绝不是这样弯弯绕绕的。
她分明是在为自己挽尊,她没有被沈三郎欺负,她同沈三郎是势均力敌的,西书阁是意外。
沈遐洲不用多想,便能猜到王静姝的想法。
他笑意微凉地踏入房中,房中女郎们有一瞬的静默,带头的沈四娘子也鹌鹑似的缩了缩脑袋,直到瞧见也跟来的沈二郎,才轻唤了一声“三哥”后,连忙躲到了沈二郎的身边。
女郎们也热情地同沈二郎说着话,诸如“二郎也是来瞧王娘子的吗?”“王娘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决定等王娘子脚伤好了,邀她去踏青游宴,二郎你到时一起来吗?”……
沈二郎有礼地一一回应,一时没有功夫关心上王静姝几句,只好给三郎递了眼神,他可是缠了三郎好半天的功夫,才把人说动来看望王表妹,不说给表妹道个歉,送个药也是好缓和些关系的。
尤其是刚在门外听到的几句话,更让他放心了不少,王表妹没有怪三郎,看来两人的关系或许没有想象中的坏,他也乐得给两人创造些相处机会,回应着地将其他女郎往外带。
王静姝瞧着被女郎们围着往外走的沈二郎,再想起星泉曾同她说过,被沈遐洲伤过心的女郎都是沈二郎宽慰的,有些咂摸出味来了,原来这些女郎们来看望她是假,借机来见二郎,顺带减少竞争对手才是真。
王静姝忍不住笑起来,沈二郎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待人温煦有礼,为人又不失情趣,难怪这些女郎们纷纷转了爱慕对象。
王静姝本就生得清冶明丽,嫣然一笑下,更是有一种独特的风情流转,只这笑在沈遐洲看来怎么看怎么扎眼,手中一个小瓷瓶抛向王静姝,打断了她目送沈二郎。
“莫肖想了,我绝无可能让你当我嫂子。”年轻郎君双目沉沉,开口几多冷讽。
王静姝怔愣一瞬,捡起落在她身上的小瓷瓶就砸向沈遐洲,沈遐洲欺人太甚,他将她想成什么人了?
瓷白的小瓶被年轻郎君稳稳接住,重放回王静姝的身旁,俯身的一瞬,王静姝听得他随意又嘲弄地道:“你难道不是为结亲来的洛京?”
“药不要再扔了,我不愿再为你送一次。”
他自觉将该说的话说完,转身要离去,却被实在气不过的王静姝生生给拽了回来。
年轻郎君倒在榻上,手肘半撑着要起,下一刻,被女郎欺身揪住了领口,“沈九如,我是有意来洛京结亲不假,但我不至于扒着你沈家的郎君,便是你求着我给你当嫂嫂,我也还不一定看得上。”
“你当我乐意同你在同一屋檐下吗?”
女郎双唇艳红,长发散落在沈遐洲雪白的外衫上,沈遐洲自她欺身上来的那一刻就大脑空白,无法思考,他上撩的视线恰能看到她修长的玉颈,漂亮的锁骨,甚至丰盈的胸线。
已薄的春衫,更是挡不住相贴的温度,一瞬,沈遐洲恍若浸在馥郁芬芳的玉脂凝香中,他半点没听进去王静姝对他的回敬,兀自盯着她一张一合又湿润的唇瓣出神,生出想尝一尝荒唐念头。
王静姝一通发泄,一点没有感受到制止和反抗,慢慢松了紧攥着沈遐洲襟口的手,只见被她压制着的年轻郎君双颊不自然地透红,黑岑岑的一双目紧盯着她不放,像是要拆她入腹,可他天生一张白如冰玉的俊美脸庞,这般处境下,竟呈现一种零落又招摇的脆弱美。
她连忙放开了沈遐洲,她太清楚这人过去到底有多体弱了,风吹一吹就能病上好几日,这才对他使了一点劲,就脸涨红,别把人压出个好歹来,她可不能被送回建业去。
沈遐洲拒绝了王静姝伸来要扶他的手,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理着被攥皱了的衣襟,脑中一会是被扑倒的愤怒,一会又是没有出处的烦躁,目中鸷意也跟着若有若无,最后只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好自为之。”
王静姝并没有去深想他话中“好自为之”到底是何意,反有些迷惑地瞧他离去的背影。
他病到底好没好?怎么一会好一会弱的?刚被她那般挨揍似的压在身下,竟也没有反抗,莫不是憋着更坏的主意等着报复她?
沈二郎沈遐元才送走那些女郎们,甫一回身,瞧见三郎疾步从房中出来,面颊透红,不由稀罕地迎上前:“三郎,你脸怎这般红,要不要请医师看看。”
沈遐洲不理。
沈遐元追了几步:“你可将药送给王表妹了?”
沈遐洲仍是没理,甚至运起轻功眨眼间就消失了。
得,还是得自己去问,沈遐元自怡一笑,双眼也跟着一弯,不知藏了几多的心思。
时下,男女往来并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还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在,侍女自然地将沈遐元引入了王静姝刚才见客的屋中。
沈遐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的郎君,他笑容亲切和气,问出的话也满是温柔关怀:“王表妹脚伤无碍便好,我刚瞧见三郎离去时面色不对,可是他又欺负你了?”
王静姝面露困惑,说实话她有时候确实不太懂得欺负的定义范畴,若按刚才的来说,是沈遐洲先来招惹她,可她也已回敬回去了,那这样还能算作被欺负了吗?
况且沈二郎还是沈遐洲的二哥,他当真会帮她?她大伯都做不到呢,年少时,王家家主王瑞就常因沈遐洲斥责她胡闹。
所以,她同沈遐洲的恩怨,还是私下里自己解决的好。
王静姝摇头:“三表哥他没有欺负我。”
沈遐洲眸中闪过一丝意外,这表妹未免也太能忍了,三郎是什么性子,外面的人不知,府中又哪有不知的道理,说得好听点是清贵孤傲,目下无尘,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阴郁难相处,谁也不理。
就拿府中的那些个女郎来说,哪个不曾心动过三郎那优雅隽逸似仙的好相貌,眼巴巴地凑上前去,一番少女柔情皆被无情伤透,有的当即就脸上挂不住收拾行李归家,有的也好言安慰了许久,才原谅了三郎的无礼。
这位表妹还是第一个能一脸平静地说出没有被欺负的娘子,也是沈遐元第一次见到能这般牵动三郎情绪的娘子。
沈遐元越发好奇了,“表妹在建业时是如何同三郎相处的?”
他这话问的其实有些突兀,不过他气质太过和煦,就像是在同人闲话一般,王静姝下意识地就答了:“他病恹恹的,整日都待在房里。”说到一半忽地惊觉,这样当着沈遐洲家人的面说他病不太好,她嗫嚅地停顿了喉间继续要吐出的话。
看出她的顾虑,沈遐元善解人意地点头道:“三郎那时候身体确实不太好,家主和长公主也无空照料他,偌大沈府,他也是一个人待着,倒不如换个地方散散心。”
说着,沈遐元余光留意了王静姝一眼,果真瞧见她听得无比认真,谈话的最高境界大抵是用半真半假的话,拉近距离,诱人说出原本并不想说的话。
这招沈遐元用得炉火纯青,他面有愧色地道:“想必三郎给你们王家添了不少麻烦吧?”
“还好,只他总是不出门,长辈们有时会担心。”担心他死在建业,不好给沈家交代,“后来他好点,就愿意出门了。”
沈遐元有些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王表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王表妹原来是嘴这么严的人吗?
王静姝自是不知沈遐洲在心中如何高看她,她不说得详尽,不过是因为自己参与得太多,不过有一点真的令她很在意:“二表哥,我一直不知三表哥得的是什么病,他现在可都好了?”
“他啊,早好了。”沈遐元没能从王静姝口中打探出些感兴趣的事,兴致有些淡淡地回应。
王静姝:“不会反复吗?”
嗯?
沈遐元惊异地看向面前的女郎,女郎的神情古怪得他一时读不懂,像是可惜,又像是不信?
不信,倒是能理解,这可惜,又是从何来。
“王表妹,实话告诉你,三郎其实从来没有病过,中毒倒是有一次。”沈遐元食指立在唇前,笑若狡狐,弯着腰同王静姝道:“王表妹,可别说这是我告诉你的,当做我们之间的秘密可好?”
眼见面前的年轻女郎像是惊住了一般的神情,沈遐元直起腰身,又是一派的坦坦之姿,好似刚才一瞬流出的放荡不是他一般,关怀道:
“表妹且安心在府中住下,若有什么需要自可去寻府中的管事,有难事也可来寻我。”
沈遐元并不管他扔下的秘密令人几多震惊,像是回味什么般地笑着离开了流虹院,难得来了个这么有趣又能影响三郎的表妹,他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知道秘密的人一般有两种情况,守口如瓶,或是憋不住地同人分享,王静姝大概属于特殊的第三种,她既愿守住秘密,可又控制不住地多想,她想,原来沈遐洲身体那么差是因为中毒,那他为什么会中毒?谁会害他这样出身高贵的小郎君?沈二郎为什么告诉她?
统共在沈府歇了三夜,其中两夜都没有歇息好,再起时,王静姝双眼下是挡也挡不住的青黑,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她做什么为沈遐洲想那么多,同她又没有干系。
昨日他还来寻她麻烦地警告,难道就忘了吗?
他那样不讨喜的郎君,得罪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王静姝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劝告,总算心绪平和了些,脚下磨出的水泡在连上了两日药后,也不再影响她走路,所以当沈莹又来看她,提出要不要出去走走时,她没有拒绝。
沈府占地广阔,前庭后院,花园甚美,游廊亭阁与飞楼假山,也满是世家的气派,比起第一日囫囵地乱走,王静姝今日才真正地感受到沈家的底蕴,确实比她王家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沈家不单是累世积累的世家,也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权贵,族中子弟几乎皆任官,家主沈照曾被授大司马兼开府仪同三司,即便他退出洛京,这些荣誉衔也没有被收回,二房沈恒也官至侍中代大将军一职,他们背后还有个挟天子令的漱阳长公主,不可谓不势大。
也就她年少时不懂沈遐洲这“贵客”到底有多贵,她若想在洛京找个不比沈遐洲差的夫婿,很是有难度。
起初,她对结亲这事虽上心了些,但从来没有具体的目标,总之,叔母怎么为她安排都不至于害了她去,可沈遐洲那日的警告着实刺激到她了,沈家最好的两个适婚郎君,沈遐洲自是不觉会被王静姝考虑在内,可他犯得着巴巴地来警告她不要想沈二郎吗?
当时她在气头上,只顾着回敬沈遐洲,现冷静下来思索,沈遐洲的警告未尝不是一种思路。
比沈家势大的郎君难寻,那同辈的表兄堂兄,亦或是年岁较小的长辈总有的吧?
想想沈遐洲看不惯她,又要尊称她的模样,王静姝莫名有些隐秘的激动。
若是要这般思量,其实沈二郎其实是再好不过的目标了,王静姝有些后悔当时回敬得太快了。
“王姐姐,你在叹什么气?”沈莹收着手中的纸鸢线,快速地扭头问,又着急道:“王姐姐,你快将你的纸鸢也收收,要和我的缠一起了。”
王静姝“呀”一声,只见空中两只纸鸢靠得极近,就快要缠上,她拉动着细线,退后着将两只纸鸢分开。
她心神一松,未曾留意脚后一块凸起的青石,一绊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倒,沈莹惊得远远朝她伸了手,但也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瞧着王静姝就要倒下去,还是王静姝自小练舞的底子发挥了作用。
只见她很快地调整了仰倒的重心,一手抬高着木拐子,拧腰接连旋身,身姿轻盈如翩跹的蝶,扬起的红色发带也是那般夺人心魄。
随着不断脱手的纸鸢线,王静姝稳住了身形,心有余悸地抚着胸顺气。
看呆了的沈莹迟迟才回神,小跑到王静姝的身侧,双眼晶亮无比:“王姐姐,你刚那几个旋身好厉害的腰力,洛京最厉害的舞姬都不如你刚旋得好看。”
甫一夸完,沈莹心觉自己说错了话,怎可将贵女同舞姬相比,要比也该和每年跳祭舞的“神女”相比,她连忙解释:“王姐姐,我刚说错话了,我是想夸你……”
沈莹心急下一个解释说得断断续续。
王静姝却是知晓她意思的,这其实也是南北两地差异造成的习惯问题,时下的舞,一般分为“乐舞”“祭舞”和“杂舞”,“祭舞”一般为重大节日祭祀先主或祈福为用,“乐舞”顾名思义,同曲乐分不开,一般流行于贵族子弟之间,谱曲排舞很多时候也出自名士贵女。
而最后的“杂舞”,同前两种讲究“雅”、讲究“端肃”的舞大有不同,颇有点百无禁忌的意味,杂舞吸收了北地更北的异族风格,舞种上很是多变自由,甚至大胆,且不分贵贱,就是普通百姓有时也能舞上一些。
处于北地的洛京,不止是民间流行杂舞,有些士族的家中也养着不少擅杂舞的舞姬。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在夸我。”王静姝一边满是不在意地回应着沈莹方才的说错话,一边往回收着放飞出去的纸鸢线,收着收着,发现有些不对,瞥眼瞧去,哪还有什么纸鸢,只余轻飘飘的一根线。
然,下一瞬,色彩漂亮的纸鸢再次出现在王静姝的眼前:“我的纸鸢!”她讶异一声,惊喜地顺着递来方向抬眼,只见是个青衣博袍的年轻郎君,郎君眉眼偏浓郁,但面色又偏苍白,两相中和下,竟显出些清远来。
是王静姝有点熟悉又喜爱的那种气质,她接过纸鸢,低声道谢:“多谢郎君。”
与她道谢同时响起的是沈莹不甚有礼的声:“惠王殿下,你是又来寻我三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