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在地上团团转了两圈,差点顺着椅子背爬上去。两人终于分开,戚时微一手捞起芝麻,抱进怀里,捏着它的爪子说:“咱们去边上坐着去,不能打扰九郎温书。”
她念书不多,对此倒有种格外的虔敬,总是敬惜字纸,恐触怒了文昌帝君,在裴清荣温书时就更上心了,恨不得屏气凝神。现下裴清荣不让她研墨,她就自个选一本书,坐到一边去抱着芝麻看,还留意着不许芝麻乱叫。
裴清荣无所谓,贡院里只有木板苇席,姿势稍变就吱呀作响,还昼夜有人在一旁巡考,他都能照常作八股,没道理在家做不出来。只是和戚时微说不通,他劝过几回也没用,只能随她去了。
下人们也叫屏退了,室内安静得很,只有细微的翻书声,和狼毫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然而芝麻毕竟是只精力旺盛的小猫,在戚时微怀里安静了两刻钟,又忍不住要跳出去。戚时微伸手去抱它,它反而不服气地咪呜了一声。
裴清荣正笔走龙蛇,已写到了第二页纸,戚时微抱起芝麻就要出去。
“干什么去?”裴清荣突然道。
他像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满目专注地对着字纸,头也不抬,可偏偏有一丝余光系在戚时微身上,准确无误地出声。
他姿势没变,手上仍在一刻不停地写,戚时微生怕他正写到紧要处,压低了声音:“我带它出去,免得你分心。”
“不好,”裴清荣道,“你出去了,我才要分心。”
他尾音沙沙的,似带着钩子,却有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戚时微只得妥协,冲芝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取了张手帕来给它玩。芝麻像是看得懂眼色,嘴里咬着手帕,在地上玩得兴起,还真没有再出声。
等裴清荣写完了八股,芝麻已经在院里溜达了一圈,又懒洋洋躺回戚时微怀里甩尾巴。裴清荣熄灭了用来计时的香,将文章收好,走过来扫了一眼戚时微的桌面。
戚时微随手找了本游记来读,一晚上已经翻完了大半,边上还摊着一张大纸,上头写着不认得的字,权作练习。有的字起先歪歪扭扭,过了几行已经变得端正起来。
裴清荣笑道:“学得比我当初快。”
她已经能自己读一整本书了,不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少,饶是有儿时的底子在,也算得上很有悟性的。
“哪有,”戚时微不与他说这些,只道,“口渴了么,我去倒杯水来?”
“不忙,”裴清荣凑近了,一一带着她认过这些字,又把着手写了几笔作示范。
一旁的灯花啪地爆开,芝麻飞快地伸爪去捞,戚时微手上还拿着笔,呀了一声,裴清荣已经捏住了它的后颈。
半空中的芝麻还是满脸不服气,跃跃欲试地伸爪欲挠,只勾到了裴清荣的袍袖。
裴清荣把芝麻放下来,顺势在它后背摸了一把,将支棱着的茸毛抚平。芝麻态度大变,小声叫了一声,绕着他的手嗅嗅。
“下去玩吧。”戚时微点点它的脑门。
芝麻像是能真听得懂人话,跳到桌子另一边,抓着手帕自顾自玩去了。
“它倒听话,”戚时微不觉笑道,“鬼精鬼灵的,又能听得懂话,真跟个孩子似的。”
裴清荣正伸手将油灯挪远,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我们要是有个孩子……”戚时微原想说不知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但到底新婚,说到一半脸上便泛红,她低头笑一笑,不说话了。
裴清荣律己甚严,在下人面前颇为严肃,待她却很好,对芝麻也从不发脾气,只有在它要打翻油灯、掀翻墨砚的时候才会出手教训。若是有了孩子,想必他会是位好父亲。
成婚也有近两个月了,不知这孩子该是什么时候来呢?
裴清荣却怔忪片刻,睫毛一颤,低眉间敛去眸间的种种情绪,若无其事笑道:“是啊,不过也不急,这些事都看缘分。”
“也是,”毕竟才成婚不久,委实不用着急,戚时微顺势转了话题,“你再看会儿书?我在旁边陪着。”
裴清荣点了点头,又道:“我再看会书,你若是眼睛疲了,只管先去歇息。”
戚时微却摇头道:“那怎么行,总归是要陪你一起的。”
她有种别样的执着,裴清荣温书到深夜,她总想在陪在一旁,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但在他身边陪着,就似乎是两人一起并肩作战。
戚时微总闲不住,若是往常,手上该做点针线,但现如今裴清荣严令她好好休养,不能做费心思的事。戚时微只得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手里的闲书打发时间。
长夜寂寂无声,墙角的更漏滴得飞快,一晃就到了二更。芝麻早就回了戚时微身边,尾巴缠上她的手腕,一头埋进她臂弯里眯缝着眼睛打盹。
戚时微轻柔地用手指抚过芝麻毛茸茸的脊背,感受着其下一起一伏的呼吸和紧贴着自己身体的,暖意融融的体温,抬起眼看到坐在她面前,正执笔在纸上勾画什么的裴清荣,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填满了。
她挂念的与挂念她的,她生命中为数不多重要的生命,都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和她一起。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此刻,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任凭外面风雨大作、严寒酷暑,他们都在一起。
裴清荣准确地捕捉到她的眼神,抬起头来冲她笑一笑,从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张纸。
那大概是他默诵经义、预备作八股时信手打的草稿,纸上墨迹疏落,当中空了很大一片空白。而刚才戚时微盯着他发呆的那一会儿功夫,他竟在纸上勾出了一个人影。
寥寥几道线条,勾出了她临桌侧坐的倩影,松松挽着低髻,脖颈线条修长,素白的脸颊上笑意温婉,似一朵初绽的水莲花。画得虽简练,神韵却很足,戚时微一眼便认出来是自己。
裴清荣画了这幅画,却又不说话,只面上带笑望着她。
戚时微倒被弄得红了脸,轻啐一口:“好生看书!”
“好,”裴清荣倒很听话,把那张纸递给她,重又埋头进书卷丛中,“我再看一刻钟就歇息。”
这画实在羞人得紧,叫她仿佛透过了裴清荣的眼睛看见了自己一般。戚时微将画拿到手上,又看了看,微笑起来,用手指触了触纸上那个侧影,将画小心收起来。
裴清荣手上还握着一卷书,分明没转头,唇边却慢悠悠勾起笑意。
裴清荣的消息来的很快,翰林院的学士借了太学的地方为入京举子们讲书,两人都去听了,他还同那位李家郎君说了几句话。
回来他便同戚时微说:“瞧着是个斯文守礼的。”
“还有呢?”戚时微追问,“身边跟的是书童还是侍女?贷的哪处屋?平时是安安分分在住处温书还是出去寻花问柳?”
裴清荣失笑,还是答了:“一面之缘,我哪里知道这许多。他身边跟着的是个小厮,散场后两人一道往同文坊去了,想必是住在那边的。穿着也朴素,并不铺张,一颗心全扑在四书五经上。”
戚时微这才放下心来,念叨他:“好歹也是你的亲妹子要出阁,上点心。”
裴清荣只笑,并不说话。
他生性疏冷,放在心上的人和事寥寥无几,裴如茵并不是其中之一。但这样的话当然没必要同戚时微说,他只道:“你若同她说得来也好,若是闲闷无事,正好去找她说说话。”
“马上年关了,正忙呢,我也不能躲懒,” 戚时微笑了,又补一句,“总不能全让母亲一人操心,放心,我已经全都恢复了,这些日子天天好吃好喝的,都被你养胖了。”
裴清荣一本正经地单手圈住她的手腕:“那就不许再瘦了,不然我可不依。”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接近年关,大家都忙,裴夫人也从庙里回府,开始主持过年的一应事宜,几个儿媳妇都去了正院一一回话。
裴夫人扫过嫁妆单子,赞许道:“九娘做得不错,这单子列得好。”
戚时微忙道:“多亏了母亲和两位嫂嫂为我掌眼。”
裴夫人一点头,又对裴如茵道:“十娘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并提了。”
裴如茵乖巧地道了声没有,又说:“九嫂安排得很是周全。”
裴夫人也不过随口一问,得了回答,便点头道:“我带着你八嫂在庙中礼佛,家中事全仰赖你和三娘了。三娘理事,九娘给十娘操心备嫁的事,你们做得都很好。”
戚时微与罗氏立时起身称谢,米氏笑容淡了些,但仍跟着奉承了几句。
“过年事多,我又要主祭,余下的事少不得要你们三个帮忙分担了,”裴夫人问,“九娘可好全了?”
“是。”戚时微道。
“好,掌家的事还是你们三个商量着来,不过我看九娘也历练出来了,不如分一分工,你们各负责一块,”裴夫人道,“三娘帮我管着往来走礼,八娘管园中花木,九娘就负责厨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