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当时老太妃让太医也给我诊了脉,说一切都好,”戚时微唯恐裴清荣迁怒石青,有意将话题带开,“九郎刚回家,是从何处知道的这事?”
“我还在书院就知道了,寿宴上那么多人,消息传得快,”裴清荣抬起手,触了下她素白的脸,“我刚下了学就赶回来,一路都在担心。”
戚时微无端觉得有些愧疚:“我……真的没事,那湖很浅,石青又立马就喊人了。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当时是我太快了,她才没反应过来。”
裴清荣听出她话中意思,叹了口气:“她是你的人,自然是你来决定该怎么罚。只是……下次再不许了。”
他尾音放得很软,烛火映照下,一双眼睛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她,看得戚时微心头一软。
“好,”戚时微点头应了,又说,“那就罚一个月的月钱,叫她警醒一下?”
“听你的,”裴清荣向外招招手,“我叫人煮了姜汤,喝了再去理事。”
裴清荣吩咐人煮的姜汤很酽,一碗喝下去,浑身都发了汗。戚时微被辣得吐了吐舌头,见裴清荣还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离摆饭还有一会儿,裴清荣索性叫人把文房四宝拿进来,又在桌上点了灯,就在这里温起书来。戚时微被他裹得严严实实,窝在暖炕上烤火。
室内很静,只有偶尔跃动的烛火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戚时微竟然不知不觉起了困意。裴清荣要她好好保暖,不给她针线活,也不许她在一旁研磨,戚时微只能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视线不由落到他握笔的手上。
那实在是一双分外好看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随意拈着笔也有种谪仙般的气质。裴清荣写得很快,手腕轻微移动几下,纸上就多了一行,小楷分明而端正,赏心悦目。
裴清荣一边温习今天的功课,一边也正在走神。
前世戚时微也赴了老太妃寿宴,然而并没有这样横生枝节。他关心的多是前朝的事,对小王爷落水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模糊记得是被楚王妃救了起来,老太妃很是感激。
楚王一向在朝堂上很活跃,野心昭然若揭。他也的确有一争的资本,因是贵妃之子,圣人很宠爱他。秦王居长,隐隐与他相争,但势力才干都不够。那时谁都想不到,能登上大宝的竟不是楚王,也不是秦王,而是名不见经传的代王。
圣上共有九个儿子,代王排行第八,是宫人所生,一向默默无闻,直到太和三十一年的这场风寒之后,浑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养晦多年,不声不响便在朝野间经营起了一股势力,最终顺利继位。
前世他是在翰林院任职三年,又外放做了一任县令,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代王,相交之下,发觉这是位明主,便应代王相邀进了王府当长史。
如今正是太和三十一年冬,代王染了风寒在府中养病。
裴清荣眼神轻轻一闪。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一世面见代王的时机可以更早些。
“呀!”
戚时微在耳边轻呼一声,裴清荣回过神来:“怎么了?”
戚时微指了指桌面,是他方才凝神细思,执笔不动,纸上凝了一团墨点。
裴清荣失笑,轻巧地又落了几笔,将狼毫放在一边:“走神了。”
“怎么了?”裴清荣沉吟片刻,见戚时微还是望着他,问。
“唔,”戚时微犹豫着道,“我是想,今日之事,会不会影响九郎?老太妃很受圣上敬重,寿宴上楚王秦王都来了……”
她没说完,但未竟之意已很分明。朝中暗流汹涌,储位之争渐渐公开化,老太妃的位置微妙,身边还围着太多各有心思的人。她机缘巧合得了老太妃赏识,焉知不是将自己和裴清荣送进了风暴中心?
京中最不值钱的就是权贵,何况裴清荣如今只是个有举人功名的侯府庶子,风暴来袭时,一个浪头就能将他打进地心。
临近年关,京中其实仍是一派安然热闹,很少有人能窥见背后的刀光剑影。
裴清荣一面欣慰戚时微的聪慧玲珑,另一面也忍不住惊讶。
但这些不露头的争端都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多少身在其中的官宦自己都看不清,戚时微身在内宅,竟然能意识到其中的风险。
她敏锐得叫人心惊。
“没事,”他握了戚时微的手,温言安抚两句,又问,“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戚时微讷讷:“就是……之前在家中时零星听父亲提过几句,我都记下来了。”
偶尔让刘氏带着子女外出赴宴时,戚简总要嘱咐几句,叫她们不要干犯忌讳的事,更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她虽不敢细问,但记性很好,都一一默记下来。现在回想起,就生怕自己贸然出头,影响了裴清荣。
她天生有种小动物般的谨慎和直觉,一远远察觉到危险的阴影,就恨不得逃回自己的洞穴里。
裴清荣几乎觉得自己看见了戚时微脑后不停抖动的兔子耳朵,握了她的手,失笑道:“不妨事,老太妃人不坏,只是年纪大了不爱出门,也很少招惹是非,若是后续还有什么场合,你正常交际便好。”
“真的吗?”戚时微的眼珠黑亮,眼神深处又总怯怯的,盯着人看时便有种孩童般的懵懂。
“不妨事的,”裴清荣给她吃定心丸,“贵人们事忙,眼里哪看得上我一个小小举人呢?”
“这样就好。”戚时微被他一宽慰,终于放了心。
“你呀,”裴清荣倾身过来,将她领口又扣严了些,“现在头一桩事就是在家好好歇着,不要受了凉。”
裴清荣身侧总有一股清冷的松针香气,动作中带了过来。戚时微嗅到熟悉的气息,悄悄红了脸。
裴清荣说到做到,替她报了病,要她在家中好生休养几天。不光不准下人们拿外头的事来烦她,连针线活也不许戚时微拿。刚巧这几日下了场大雪,戚时微被盯着连喝了几天的驱寒汤药,无事可做,只能在烧得热烘烘的炕上坐着,看外头银装素裹。
第二天她就受不住了,一整天抱着手炉坐在里屋,远远盯着门外的雪景发呆,从雪落看到雪停,再从雪停看到雪落,实在是无聊得紧。石青和杨柳梧桐都让裴清荣交代过了,不敢给她做活儿,捧了碟干果来软语哄她:“九爷这是对奶奶好呢,外头这样大的雪,您前日又下了池塘,寒冬腊月的,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呢。月子里头不也是不许动针剪、不许劳神?您至少好好儿的,先把这几服药喝完了再说。”
戚时微苦着脸叹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裴清荣是为自己好,只是他也太极端了些,怕她劳神,什么事都一概不许干,真要闲出病来了。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已是黄昏,裴清荣准时走了进来。他这几天同太学的先生告了假,说家中有事,暂时不上晚课,日落前就能到家,比滴漏还准时。
“没事,”戚时微不想让他烦心,笑笑,“今日又是刚下了学就回来?太学里若是有什么事,九郎做完了再回,也不算耽搁。”
“左不过是作文章背书,我在家也是一样的,”裴清荣道,“再说,怕你一个人在家无聊得生了根。”
“我……”戚时微给他弄得笑也不是窘也不是,抬眼盯着他。
这一盯,就瞧出些不一样来。
裴清荣身量很高,太学生宽大的青蓝袍服穿在他身上,倒似一杆修竹,很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今日袖口处却有些鼓鼓囊囊,像是揣了什么东西。这屋里放了两个暖炉,烧得热烘烘,他竟也不脱外头的大衣裳。
“九郎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戚时微问,“是什么重要物事么?我来帮着收好。”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裴清荣微笑着,施施然一展袖子,一个灰不溜秋的小脑袋从他袖中拱了出来。
“呀!”戚时微惊喜得叫了一声。
是只毛茸茸的小狸花!
它一点不怕生人,用爪子勾住裴清荣的袖口,就要顺着往上爬,小尾巴在身后支棱着,精力十足,一会儿功夫,已经爬到了手肘。
裴清荣把这只还不到他手掌长的狸花摘下来,放到暖榻上。那猫打了个滚,粉嫩的鼻翼翕动着嗅了两下,就蹭蹭顺着毯子爬到戚时微身前。
戚时微伸手去摸,小猫顺势躺下来,娇滴滴叫了一声,抖了抖耳朵。
这一眼就看得戚时微心都快化了,小猫一双绿眼睛圆溜溜的,肚皮和四只爪子雪白,其余地方都覆盖着漂亮的狸花斑纹,虽然才刚断奶,但背毛丰厚,摸上去手感很好。
“你从哪儿带回来的?”
“太学里的狸奴生了崽,已经断奶了,我便聘回来一只,”裴清荣从她面前的矮几上拿了颗红枣,慢悠悠吃了,笑说,“也免得有人在家中无事可做,怨我拘束了她。”
“我本来就没事,是怕你小题大做。”戚时微嗔了他一眼,谁家刚过门的新妇就这样高卧在院中养病?好在是裴夫人没意见,若是换个人,早就要说她轻狂。
裴清荣也不与她争辩,将外头的大衣裳脱了,也在一旁坐下:“还没起名字,你想叫它什么?”
小猫正在被子上打滚,尾巴一甩一甩,周身的毛有点长,在黄昏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潦草,像是一碗漆黑的芝麻糊,又像一个滚来滚去的麻团。
“叫芝麻吧。”戚时微挠了挠它的下巴,一边梳理它的长毛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