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当天,戚时微便带着裴清荣给的头面去赴宴了。
因裴夫人身上不适,家中只有她与米氏、罗氏赴宴。罗氏是长嫂,带着礼单独坐一辆马车。米氏和戚时微一辆马车,打眼一扫她今日的装扮,声气便小了,原本心底的轻视也去了些。
先敬罗衣后敬人,到哪都是一样的道理。
戚时微看在眼里,还是微笑着不说话,米氏面上也不露出来什么,反而待她更热情了,妯娌两个竟然一路气氛和谐。
老太妃是宗室长辈,乃是当今圣上一位叔祖父的遗孀。虽说血缘并不很近,然而辈分大,年龄高,一向很得圣上敬重。她平日里不爱与人交际,也很少出门参加宫宴,戚时微不曾见过她,只今日是她七十大寿,来得人多,场面也格外大些。
宾客分男女两边各自入席,戚时微跟着米氏、罗氏两个一道去了后院花厅,向老太妃贺寿。
老太妃今年七十,瞧着却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并不很精神,满头银丝,眼睛微眯缝着,向后斜靠在圈椅上。她身后团团站了几个人,手上捧着热水茶盂等物。下首一人穿着亲王妃的服色,竟然也在她身前站着,表情关切,伺候得很精心。
米氏似是怕戚时微不知晓,低声提点她:“当心些,这是楚王妃。”
楚王是当今陛下第三子,也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如今还未封太子,他便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楚王妃亦是出身高门。以楚王妃的地位,即便老太妃是宗室长辈,她也不必这样殷勤,说起其中缘故,又是一桩陈年旧事。
当今圣上还未登大宝时,老太妃曾救过他一命,因此受了伤,从此身体一直不好,子嗣上也不丰,只有一个女儿,还早早去了,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外孙,皇帝特意加恩,命他承了亲王之位。这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圣上又秉性纯孝,一直待老太妃如亲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重视孝道,他的八个儿子就个顶个地越发孝顺,光是孝顺皇帝还不够,还要来孝顺老太妃——不管是表演也好,真心也罢,总之架势摆得十足。
皇帝如今四五十许,已登基三十年,眼看着已经活过了先帝们驾崩的平均年龄,儿子们也渐渐长成。太子之位空悬,朝中的明争暗斗也就无法避免,老太妃寿宴,除去代王近日风寒发热,在府中修养,其他几位亲王都带着王妃来尽孝了。
这样的场合,他们这些小虾米自然要放警醒些,免得扫到贵人们的台风尾。
戚时微听了米氏的话,心里有数,跟着米氏罗氏上前拜过老太妃,她姿态恭谨,说的话也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来。
老太妃声音很慈和,赐了礼物便让她们回座。
离开宴还有一会儿,戏台上已经热闹起来,众宾客都在院中走动交际。米氏见到了出嫁前的手帕交,两人说得眉飞色舞;罗氏秉性木讷,并不与谁交谈,面色淡淡地自去歇息了。
贵人齐聚,热闹得没处下脚,戚时微不想招人眼,带着石青走到一处僻静地方。一墙的爬山虎在风中轻轻摆动,透过月门,能望见不远处的一泓清澈湖面,倒是不深,只是水声潺潺。
戚时微立在墙边,出了会神,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人落进了湖里。她抬眼一望,只看见一小块上下浮沉的鲜亮衣料……再一看,像是个孩子!
“呀,我去叫人!”石青还没说完,就看见戚时微撩起衣摆跑了过去,急道,“六娘!”
戚时微没听见石青在身后喊着什么,她几乎在发抖,两步跑到湖边,也顾不得其他,摸索着扶住湖边礁石,跳了下去。
她曾经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只是三岁上失足落水死了,因此戚时微从没见过。家中的那片湖其实并不很深,小主子们身边也总有乳娘跟着,到底是怎么失足的,没人能说得清。姨娘从不提起这个哥哥,戚时微长大点,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听了一耳朵,晚上回去悄悄问姨娘,然后姨娘就红了眼眶,她也就不敢再问了。
倒是她的乳娘总在私下里念叨,要是她这个哥哥还活着,也算有人撑腰,不至于总受人欺负。再后来姨娘去世,乳娘也被放出了府,这事就越发没人提了。
戚时微盯着那半片吃饱了水的衣角,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是伸出手,想把那孩子救上来。
所幸这湖不深,只到她腰高,戚时微将不停扑腾的孩子抱了起来,送到岸边。
那孩子呛了几口水,脸色青白,好在手脚扑腾得很有力,戚时微拍了两下背,就听见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
耳边逐渐嘈杂起来,湖边围满了人,有人伸出手,接过这个孩子,惊道:“这是小王爷!”
又有人七手八脚地将戚时微拉上岸来,石青哇地一声,抽噎着抱住了她。
戚时微被请到内室,在众多婢女的围绕下换了身衣服,又被带到老太妃面前,依旧是茫然的。几个侍女毕恭毕敬引着她坐下,又给她塞了一个暖烘烘的手炉,戚时微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面上仍是强作镇定,低声道了句谢。
那侍女忙道不敢当,又笑靥如花地请她稍待片刻,老太妃要来亲自向她道谢。
室内传来淡淡的中药味,是从宫中紧急召来的太医为小王爷开的。老太妃亲自盯着外孙喝了药睡下,由楚王妃搀着走出来,要戚时微坐到她身旁。
戚时微站在她身边,伸手虚扶,老太妃却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带着皱纹,只有掌心仍有淡淡的暖意。
老太妃盯着她看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彩,喃喃道:“成璧、成璧……是你来看我了。”
戚时微正茫然,侍女在她耳边低声说:“老太妃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见到年轻女郎,就以为是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一天里总要犯两三回的,娘子多包容些。”
戚时微便安静不语,过了一会儿,老太妃渐渐清醒过来,楚王妃便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老太妃恍然转过头来,对她道:“多谢你了……你生得倒很像我的女儿。”
那掌心的一点热度还在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像要传到人心里。戚时微抿了抿唇,说:“您也很像我的祖母。”
是真的很像,身上都带着药味,还有常年礼佛的檀香味,松弛的手心周围堆积,然而很是温暖。
老太妃这回认真看了她一眼,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可见是你我有缘。”
老太妃又问了她姓名出身,谈了几句家常,得知她刚嫁入裴府,便道:“往后你若无事,就常来这儿陪陪我。”
楚王妃颇为惊异地望了她一眼,戚时微恭声应是。
老太妃年纪大了,今日又受了一场惊吓,精神不济,又同她谈了几句,便由楚王妃扶着去歇息了,临走时嘱咐要好好儿将戚时微送回府,再给裴府送一封帖子,多带些礼物。
闹出了这样一场意外,寿宴早早便散了,戚时微换了一身新衣服,被簇拥着送上马车,后头还跟着好几车的礼物。
老太妃派来的人不仅送了礼,还面见了裴夫人,绘声绘色讲了今日情况,将戚时微好一通夸。
裴夫人送走了来人,淡淡的面上便浮起一丝笑意:“你是个好的。”
她招招手,命侍女拿来一串红珠子:“这串珊瑚是我嫁妆里的,说是海外行商得来,很是罕见,寓意也好。你今日怕也吓着了,拿着压压惊。”
不待戚时微推辞,裴夫人就道:“你也算是给府上挣了脸,这是你该得的,改日我还有东西给你。你受了惊吓,这些天就不必去你嫂嫂那儿管事了,好生修养着,过些天还有一笔十娘的嫁妆要采买,就由你来负责;三娘照旧,还是帮我管着家里中馈,有事只管报给我;年关要到了,八娘你识的字多,就来帮我写帖子、抄经文。”
戚时微和米氏、罗氏忙齐声应了。罗氏仍是脸色淡淡,米氏却睃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
戚时微扶着石青的手走出院门,还觉得米氏的眼神似化作了数百根尖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后背。
终于回了雨筠院,已是临近掌灯,石青张罗着叫人烧水来,为戚时微擦一擦身,再换一身衣服。今日厨房里的人殷勤不少,热水来得飞快。
戚时微梳洗毕,打发石青去了趟厨房,自己坐在镜前篦头发。方才来的人都散了,下人们各自做事,院子里正安静着,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裴清荣大步进来,外头的氅衣还没脱,先伸手试了试她手上温度,见是温热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今天出什么事了?”
“没事,”戚时微轻描淡写带过,“在老太妃寿宴上碰见一个溺水的孩子,我救上来才发现是小王爷。”
裴清荣目光淡淡地往旁边一扫:“你们跟着九奶奶去赴宴,就是这样伺候人的?”
跟着进来的梧桐和杨柳吓得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
“不是她们陪我出门的,况且当时来不及喊人,我直接就过去了,身边人也没反应过来。”戚时微道。
“下去吧,”裴清荣见梧桐与杨柳两个退了出去,转头对戚时微放软了声音,“受凉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