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翌日清晨,两人都起得很早。

新婚只有三天假,裴清荣今日该回太学念书了,太学在城西,离侯府有些距离,因此天还没亮时他就起了。戚时微睁眼时,雕花窗棂透过一线熹微的晨光,外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没有点灯,室内仍是昏黑一片。

戚时微借着那线晨光挑开床帐,见裴清荣已经起了。他身上穿了深蓝的生员袍服,分明是千人一面的直腰宽袍,穿在他身上却格外合身似的,每一根线条都服帖,衣袂飘飘,风流儒雅。

裴清荣在她手上轻轻一按:“你今日不必请安,再睡会儿。”

裴府只有初十、廿十与三十须至正院请安,其余时间都不必去,他是有意没叫戚时微,不料她觉浅,还是醒了。

“那怎么行,”戚时微还是起来了,从一旁拿了腰带递给他,又拿过一个小漆盒,“里头放了顶饱的点心饽饽,这时节也不会坏,你一并拿了去,省得没时间吃早饭,坏了肠胃。”

裴清荣望着她,有些怀念地笑了笑。

那眼神太深,戚时微抬眼看他,目光有些茫然。

“唔,”裴清荣随口择了个家常话题,“豆绿的事,你预备怎么处置?”

“九郎看呢?”戚时微问。

“全看你,”裴清荣道,“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就行。”

“卖了吧,找个正经人牙子来,不要卖去那等脏地方。”戚时微道。

豆绿这事,不罚就镇不住满院子人,她又是新妇,没那许多功夫同豆绿来回斗法。其实要整治人的法子有的是,但到底主仆一场,她也做不到像刘氏一般磋磨人,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惊,索性卖出去得个清净,也能免得其他人被豆绿带坏了。

“都听你的,”裴清荣一点头,“你我夫妻一体,家中的事,本该由你决定。你叫石青去管家房,要他们安排人牙子来就行。”

“好。”

说话间,裴清荣已经系了腰带,拿过食盒,戚时微跟着他到了外间。

“别送了,”裴清荣道,“你今日在家也要忙碌,趁还没天亮,再回去睡会。”

戚时微笑笑:“我看着你出了门就回去。”

“……好。”裴清荣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起来,“我酉时回来,在家用晚饭。今日是十五,我逢初一十五茹素,不沾荤腥,厨房自有份例,你自摆饭就好,不必等我。”

“好,”戚时微道,“不知是有什么讲究不是?我也跟着吃一天斋好了。”

“不必,我是因曾在佛前发过愿,故而吃斋,不碍你的事,” 他目光在戚时微腰身上比量一下,笑着说,“你太瘦了些,好好吃饭。”

清晨的时间太紧,裴清荣都来不及在家用饭,小林已经候在院门外,他又催一遍戚时微回房歇息,便匆匆转身出去了。

因是刚过门的新妇,戚时微也不敢太晚起身,怕显得懒怠,短暂地睡了个回笼觉,辰初便梳洗整齐了。

早饭很简单,是百合莲子粥,再配些点心酱菜。戚时微喝了碗粥,忽然想到什么,问石青:“你叫人去厨房问问,素斋的份例是什么,免得晚间来不及。”

素斋通常是有人生病了才要,因怕病人积了食,多半是一味的清淡朴素,份量也不多。裴府的份例算得俭朴,吃饱是足够的,但和传闻中的侯府豪奢沾不上边,对子孙管束也很严,不许随意要份例里没有的东西。

年后就要科举,虽要茹素,也要保证身体,饮食一道不能敷衍,若是厨房送来的份例太简薄,在自家院中炖些滋补的粥汤也是好的。

石青依言叫了桔梗和丁香去问,不一会儿,桔梗来回道:“大厨房的王妈妈说了,今日的素斋是白面馒头、山药粥、笋干和黄芽菜。家中素斋的份例左不过粥一样,点心一样,小菜一碟,青菜一盘,菜色随季节轮换着来,做不得准。”

丁香快言快语道:“又是这几样,已是两月没变过了!”

戚时微问:“厨房不曾换的么?”

丁香做个鬼脸:“大厨房那群拜高踩低的,派头比得上主子了,从来都不用正眼瞧我们院的,嘴上说得千好万好,都是敷衍而已。如今他们送来的都是热的已是万幸了,九爷考中举人之前,十回里倒有五六回是凉的。”

“没规矩,”石青板着脸喝了一声,“这些抱怨的话少在外头说,不然九奶奶心慈能饶你,我也饶不得你!”

豆绿被罚的事犹在眼前,丁香一下住了嘴。

石青唱了白脸,戚时微便唱红脸:“既是第一回,又是自家院子里,这一回就罢了,下次不许了。”

丁香和桔梗都唯唯应是。

戚时微又安抚几句,给了赏钱,让她们两个欢天喜地下去了。

室内只剩她和石青两个人,戚时微皱了皱眉:“这份例也太简薄了些。”

“这也不难,”石青出主意道,“咱们院里就有茶炉子,必是有吊子的,只是不知收哪儿去了。我叫杨柳和梧桐开箱子找出来,再叫两个小丫头看着火,烧个枸杞银耳羹,又简单又滋补。”

戚时微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

石青风风火火出去,同杨柳梧桐找了个小银吊子出来,又在廊下摆了茶炉,戚时微把绣活拿出来,倚在榻上认真做着。只是刚绣了几针,杨柳便轻声过来禀报:“九奶奶,八奶奶来了。”

米氏来,还是为前几日吕夫人说的掌家之事。临近年关,吕夫人要洒扫祭祀、往来走礼,顾不上府中诸事,便一并交托给她们。那一日说定了,是罗氏为主,米氏和戚时微在一旁帮衬。

米氏是个干劲十足的,大清早就来精神抖擞地请她,说有些事要三人商议着才能定,戚时微自然配合,留梧桐守在院中,自己带着石青和杨柳出了门。

三人碰头的地方却不在罗氏的明镜院,而是在米氏的玉笙院,米氏笑吟吟道:“三嫂那处还有小侄子小侄女,吵闹得紧,我这边没有旁人,地方大又清净,少不得尽这个地主之谊了,弟妹可别嫌弃!”

罗氏微微一笑,算作默认,戚时微跟着一低头,轻言细语地道谢。

下人们已等在门口,依次进来回事,戚时微因是新妇,便不发表意见,只说自己初来乍到,要跟着学,一切由两位嫂嫂做主。

米氏见她一脸的乖巧,往旁边一站便真个不开腔了,内心微微一笑,可见这是个实心的葫芦,老实得不行,就算给再多的助力也抬不起来,何况裴夫人哪里是真心要抬举她?

下人们的事就多是米氏与罗氏商议几句便定了下来,再打发人去裴夫人处取对牌。甭管心里怎么想,米氏与罗氏之间倒是和和气气,米氏满脸是笑,一口一个嫂嫂,亲热得不行。戚时微只管在一旁看着,米氏偶尔问她,她便恭谨道:“都听嫂嫂们的。”

米氏心里很满意她的识趣,口里还要说:“你这就是外道了!也罢,看你新妇,必定脸嫩,少不得我和三嫂替你烦忧一回,往后可再没有这样好的事情了。”

戚时微配合地低头微笑。

米氏掩口打了个哈欠,手腕上几个绞丝金镯子叮叮当当碰到一起,霎是好听。

她的贴身丫鬟殷勤道:“八奶奶累了?”

“无事,母亲托给我的事,我自然要做好,”米氏笑道,“我见院里又有人来了,蝶儿你去叫进来。”

一个丫鬟跟着蝶儿进来,先问过三位奶奶好,然后挺着胸膛开口了:“我们院里的玉娴姑娘今天吃不下饭,一阵阵地犯头晕恶心,听王妈妈说怕是怀孕了,托我来取对牌,好从外头请个郎中来瞧一瞧。”

石青附耳在戚时微耳边说了什么,这丫头记性好,几天功夫就将府里的人记了个清清楚楚。玉娴是八郎院里的通房,名字很整齐,也是玉字打头。

“哦,”米氏和罗氏对望一眼,轻飘飘说,“这事要报给母亲,她身边有积年的老嬷嬷,安排起来有经验。”

“多谢三奶奶、八奶奶,只还有一件事,我们姑娘胃口实在不开,分的那一处屋子又阴暗潮湿,能不能叫人收拾出一处好些的地方来,叫姑娘好好养胎。”

罗氏依旧语气平平:“我做不了主,叫人报给母亲吧。”

那丫头似是有些意外:“我们姑娘可是身怀有孕!她自然是不打紧,可若是伤者了肚子里的小主子,这可是大事!”

“哎哟,”米氏笑了一声,“我还道我听错了,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在这院子里大呼小叫?”

“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她语气斩钉截铁,丫头吓得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且不说你家姑娘尚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孕,万一是冬日里害了伤寒呢。还没个准信就咋呼起来,闹得这样兴师动众,谁给的胆子?”米氏接着道,“就算是怀孕了,府中自有旧例,比着例来就好,你也敢在我面前耍威风?去,把这蹄子一并带到母亲院里,顺便问问怎么处置。”

米氏眼风一扫,便有人上前抓住这丫头的两边胳膊,将她往外拖。

“八奶奶饶命!”她忙叫道,“哪怕、哪怕是看在我们姑娘的面子上,将来她未必不是姨娘……”

立时有人塞了她的嘴,将人拖到了走廊上。

“你们这一批新买进来的,不知道府中惯例,难怪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能仗着……”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

走廊上的议论声极小,顺着脚步声渐渐远了,但戚时微耳里敏锐,还是听见了零星的几句。

府中的什么惯例?她将疑惑压进心底,抬眼见罗氏面无表情,米氏笑了一下,红唇似衔者讥诮。

她们两个似乎都有种引而不发的默契,戚时微心中纳罕,却本能地按下疑惑,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些。

不多时,裴夫人处便传了话回来:玉娴按府中定例,收拾出一处院落单独养胎,这个冲撞主子们的丫头则发卖出去。

米氏拿了对牌,递到对面下人手上,又快言快语吩咐了几句,回转了身:“罢了,一晃已经日上三竿了,咱们今日就到这里?”

罗氏一点头:“明日该看看十妹妹的嫁妆了。”

“嫂嫂说得是,”米氏笑着将两人送到门口,又对戚时微道,“好弟妹,明日还是这个点,可不许躲懒。”

戚时微羞涩一笑,同她道了别,扶着石青的手回了院中,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