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了一等二等丫鬟的名单、量体裁衣、安排了院中人手……左不过是些杂事,”戚时微看了眼书房,突然想起来,“对了,我午后怕下起雨来污了字纸,便从外头关了书房的窗,并没进去,你若不喜……往后就从前院调个人来管书房?我……”
裴清荣一愣,缓缓笑起来:“你是我新妇,雨筠院中一切,自然由你掌管,我还要多谢娘子替我打理书房,何来不喜?”
他表情很温和,这样一个标致的男人坐在对面,耐心地同她谈些家常琐事,并无一点防备之意,戚时微默默低下头,轻声说:“噢。”
那天的乱梦也不可尽信,她的夫君……好像是个挺和气的人啊。
“摆饭吧?”裴清荣看了眼外间愈发暗沉的天色,征询她的意见。
雨势更大了,透亮的雨珠一颗接一颗,浇在院中的一丛竹子上,敲出阵阵清脆的雨声,翠绿的竹叶被浇得湿漉漉的,更添一层深沉的绿意。乌云层层压着,天色彻底黑了,晚间的确该早些摆饭,也能省些灯油。
戚时微点了点头,和裴清荣一道去了正房。
晚间的饭菜简单,一道笋煨火腿,一道八宝肉圆,又有几道青菜和一碟酱瓜,配着黍米粥。
夫妻两个对坐着,在昏黄的灯火下用完了这一餐。
戚时微有心想看看裴清荣的饮食喜好,观察下来,却发现他好似没有喜好。不管什么菜,都是端端正正地挟一筷子,不多也不少,再慢条斯理地咀嚼完。一餐饭下来,他挟菜的频率都是均匀的,叫人看不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怎么了?”裴清荣察觉到她眼神,抬眼一笑。
“无事。”戚时微摇摇头,放下碗筷,让丫鬟们将桌上碗碟都撤下去了,又拿起手边的绣活来。
她绣了半下午,香袋上的青竹已经初现形状,竹叶萧萧,像是正在风中摇曳。趁着一旁的灯烛,正好可以再赶几针,戚时微半低着头凑近了绣绷,一针一线绣的飞快。
她绣得很专注,半眯着眼睛,丝线在布料中穿梭时发出沙沙的细微响声,陪着摇动的昏黄灯光,叫人感觉心里温馨而宁静。
但裴清荣微一皱眉:“天黑了就别绣这个了,当心坏眼睛。”
“不碍的,”戚时微抬起头,好脾气地冲他笑了笑,“我在家时都习惯了,这会儿还有灯呢。赶上两日,这只香袋儿就绣出来了。”
裴清荣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总在灯下伴着自己读书,他温书写字,她手里就总拿着绣活。但分下来的灯油是有数的,雨筠院总共只得这么多,因此只得一盏灯,戚时微总把灯朝他的方向挪近些,自己在一边凑着光飞针走线,口里只说自己看得清。
那时候都年轻,两个人共用一盏灯,竟也没落下眼病,只是后来想起来,总觉得心疼。
他伸出手来,手指抚上戚时微浓黑的眉睫,触手微温。
戚时微一惊,放下手里的绣绷,向后微微一侧身子,像只被惊着了的雪兔。
“自己家中,赶这绣活做什么?谁催着你不成?”裴清荣自知一时失神,收了手,随口笑道。
“也不是……”戚时微垂首笑一笑。他这么好,自己总想绣得快些,早点将这香袋送到他手上。
灯下映出她温柔而恬静的脸庞,裴清荣心知戚时微性子看似柔顺,其实是个实心眼,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认定了谁就一门心思对人好,今天若是不想法子打个岔,她嘴上答应着,手里还是放不下绣活。
“我这里却有件事要你帮忙。”裴清荣道。
“什么事?”
“研墨,”裴清荣说得煞有介事,“这院中下人都是新拨来的,一时也无个人帮忙伺候着研墨,我在书房总觉得有些不顺手,思来想去,还得是你来。”
院子里伺候的人是有些少,他刚推拒吕夫人派人来红袖添香,可不正缺一个人研墨。这理由正大光明,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戚时微踏进裴清荣的书房,有些新奇地四处看着,收拾得很整齐清素,四壁和书箧满满堆着书,案上也摞了十几本书,当中铺开的竹纸上压着个窄长的鱼形镇纸,另一边笔架上挂了十来只羊毫,其下放着墨条和砚台,靠墙放着一盏铜灯。
触目皆是书,戚时微很少进书房,一时竟心存敬畏,不敢下手了。
裴清荣在她身后轻轻笑出来,握着人手腕带她到书桌边,拉来一把藤椅让她坐下,指点了两句如何磨墨,便挑了一支羊毫握在手中。
戚时微要干什么事,总是很专心,磨墨也全神贯注的,一点也不躲懒。不多时,砚台里就磨开了一池浓黑的墨汁。
“够用了。”裴清荣忽然出声。
戚时微收了手上墨锭:“那我去把绣绷拿来?”
怎么还想着绣活。裴清荣简直失笑出声,他并没有要人磨墨的习惯,不过是随意寻个理由诳她来书房,免得累坏了眼睛。
不过前世他温书习字时,戚时微总是守在一旁。后来裴清荣也渐渐养成了习惯,灯下提笔时身边若是没了那人轻浅的呼吸声,就怎么也不对劲似的。再后来那几十年,他深夜搁笔,恍惚间常常以为那个人还在他身侧陪着,只是已久听不见她的声音,更触不到她的体温了。
他也许……也有些贪心,想让她能一直陪在身边。
裴清荣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上次我说婚后教你读书习字,可还记得?也不知你水平如何,先看看这本书,若是有不会的字就记下来,我稍后教你。”
戚时微捧着这本线装书,倒像是捧着火炭,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自十岁后就一直未正经读书进学过了,是一直想读书的,可在刘氏的管束下哪里敢提出来。如今裴清荣主动提起,戚时微喜是喜,却也有一重担忧:他开年三月便要参加春闱,时间紧迫,哪来的功夫教她读书习字来?再有,她久未念过书,未免记得七零八落、磕磕绊绊的,岂不是在裴清荣面前丢脸?
裴清荣一扬眉:“怎么?”
戚时微隐去第二个理由,只说了第一个理由:“你来年三月便要春闱,若是耽搁了你的时间可怎么好?”
唯恐一语成谶,戚时微连考不上这三字都不愿说,只道:“要不……等你高中了进士,再来教我读书吧。”
“这样……”裴清荣眼一垂,却有些掩不住的失落。
戚时微看在眼里,忍不住朝他的方向倾了倾身。
“阿竹有所不知,其实我这人倒有个怪癖,最喜教别人读书,”裴清荣道,“温书备考累了,若是能有个人叫我教一教,最是解压,还能温故而知新。只是既然阿竹不愿,我也不好强逼。”
前世他也想教她读书,只是戚时微这人,口是心非得紧,分明是想学的,只是总有借口,做完了绣活,还有换季新衣、四季饮食,总有忙不完的事。他那时觉得日子还长,既然戚时微不想学,也不愿催逼,反正总有时间。
直到很久以后,一次次将她的话放在心头反复咀嚼,裴清荣这才恍然:她也是想学的,只是觉得件件事情都比自己读书重要,这才一再拖延。既然如此,还不如给她个不能拒绝的借口,让她从今日起就学起来。
“我……我愿的。”戚时微握紧了手中的书,道。
既然是这样,那可不能耽搁了他温书。早上裴夫人还提过一句,说要拨人过来伺候,好在被裴清荣一口推拒了,她亦不愿再有别人陪着他红袖添香。
而且……她自己也是想学的,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裴清荣舒展了眉眼,微微一笑,在灯火映照下真如玉郎一般。
戚时微也跟着笑了笑,忽地瞥见墨池里的墨已然凝了起来,伸手要再为他磨开,却被握住了皓白如霜的腕子。
“我来,”裴清荣道,“专心读书,我可是要考较的。”
说罢,他竟真的不要戚时微再动手,修长的手指捏着墨锭,磨得又快又匀。
戚时微读书也很专心,一下就沉了进去,时间过得飞快。不多会儿,裴清荣已温完了书,又作了一篇八股,转过来教了她些不认得的字,又一个一个考较过去。
转眼已是夜深,裴清荣放下书,道:“安歇罢,咱们明日再来。”
戚时微跟在他身后,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晚,裴清荣照旧格外钟爱她耳垂上的那枚红痣,白日里瞧着清冷如玉的一个人,到了晚间却热情极了,偏偏这份热情只有戚时微一个人能窥见。
裴清荣也不喜欢有人在一旁伺候,早把下人都屏退,房中只留他和戚时微两个,在戚时微耳边低声哄着道:“别怕……没人能听见。”
左右房中无人,的确没人能听见,只有两声实在掩不住的羞人声响被夜风送到门外,叫守夜的丫鬟红了脸,可再仔细去听,却怎么也听不着了。
折腾完一场,裴清荣又亲自抱着手软脚软的戚时微去湢室清理,不假他人手。戚时微脸上还有散不开的红晕,伸手在他肩上一推,却被裴清荣握住了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
她实在是累,只得嗔了裴清荣一眼,任他把自己抱回了拔步床上,便沉入了酣眠。
一夜无梦。
戚时微从小觉浅,翌日清晨裴清荣起身时,她也醒了。裴清荣原本还想让她多睡一会,见此情状,便扬声换了丫鬟进来,两人一同洗漱。
石青端了脸盆来,让戚时微洗脸,另一边,也是一个丫鬟托着脸盆,站在裴清荣面前。
忽的当啷一声响,也不知怎么的,那丫鬟脚下一滑,铜盆砸到地上,连带着泼了裴清荣半盆水。
“哎呀——”那丫鬟娇怯怯叫了一声,柔若无骨地朝裴清荣贴过去,被他一闪身避开了。
戚时微打眼一看,是豆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