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前一旬,刘氏带了几个孩子去宝通寺上香,戚时微一并跟着去了。
宝通寺在京郊,略微偏远些,但一向是极灵验的,在民间很有说法。明年开年,刘氏所出的三郎就要去参加会试,她心心念念,赶在年尾的功夫为自家这个儿子求一求菩萨保佑,前些天还在家中供了文昌帝君。为显郑重,几个孩子都跟来了,纵然戚时微出嫁的时日将近,原本不该出门,也被带着来了。
待嫁的日子无聊,朱嬷嬷看得很严,每天都有绣活要交,家中的氛围也一向压抑,戚时微私心里很愿意出来透透气。石青也是满怀喜意,下了马车,寻了个众人不注意的工夫将戚时微扯到一边,贴在她耳边悄悄说:“小姐也求一求姻缘吧,据说宝通寺可灵验呢。”
戚时微用帕子掩着口,含笑啐了她一口:“不知羞!”
“咱们姑爷那么温柔俊朗,必然是个好的,就算不求,六娘婚后也必是样样圆满,不过求个心安罢了。”石青说得头头是道。
虽顾忌着周围有人,石青压着声音,戚时微仍是含羞推了下她胳膊,一张鹅蛋脸飞了层纱一般的红霞,更显得意态温柔。
石青不同她争辩,转过头去一径儿咯咯笑起来。
到了寺中,刘氏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又捐了一百两的香油钱,同寺中方丈谈布施的事情去了,叫子女们可在寺中随意逛逛,午间回来吃素斋即可。
方才刘氏跪在前头,子女们都随着跪在后头,寺中蒲团有限,只七娘得了一个,戚时微和五娘都直接跪在又硬又凉的地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会终于能站起来,五娘上前磕了个头,一呼啦跑到院中去松散了,余下几人也走向殿外,殿中虽大,到底是寺庙,雕像古奥森严,瞧着有些怕人。
戚时微犹豫片刻,却没走,石青看她仍在原地踌躇,不由上手推了她一下,含着笑轻声道:“六娘,快去罢。”
戚时微半推半就,顺着她的力道走了过去,心中惴惴的,像怀揣了只兔子。
香烛前头守着一个小沙弥,见她来了,满面都是喜庆的笑:“姐姐是求姻缘,还是求子?”
大凡这个年纪的女郎来庙里,求的就是这些,他度量着戚时微没梳妇人发髻,吉利话成串地从嘴里流出来:“我们宝通寺求这些最灵!小姐只管在佛前供一柱香,保管您和未来夫君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戚时微不答,对这小沙弥微微一点头,他便殷勤地抽出三根香,送到戚时微手里,自觉地退到一边去了。
戚时微将这三柱香在火上燎了,认真握在手里,在佛前拜了三拜,插进香炉中,尔后在蒲团上端正跪下。
该求什么呢?
求姻缘也太羞人了些,戚时微头微微一低,唇边泛起一丝甜蜜的笑来,很快又掩下去,肃了神色。
她认真想了想,郑重在心底许了个愿,求佛祖保佑裴九郎会试一朝考中,能成个进士老爷。
戚时微将怀里贴身揣着的一个荷包拿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里头是个银戒指,成色并不很好,因年头久了,有些发乌,但那是姨娘给她留的唯一的念想。
戒指硬硬的硌着手心,戚时微闭着眼,将这心愿默念了三遍,扔不舍得放开手,好像能从这跟了她许久的戒指上感觉到姨娘手心的温度似的。
虽只见过裴九郎几面,但戚时微觉得他是个好人,待她很是温柔,两人同是庶出,又有些同命相怜之意。都说宝通寺许愿最灵,又有姨娘在天之灵保佑,只盼裴清荣能一朝高中,在朝中选个官,带着她外放出京。
那样的日子不知多舒坦,在外没有嫡母钳制,两人能在小家中好好儿过自己的小日子,再生几个孩子……
戚时微像是怕谁听着了似的,又在心里小声补了句,若是可以的话,愿裴郎对她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许完了愿,戚时微忍着脸上微热,将荷包收进怀里,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小沙弥机灵地凑过来:“姐姐要不要求个签?”
戚时微犹豫片刻,但那小沙弥打量她是要求姻缘,特意拿来了签筒,说得天花乱坠,戚时微推却不过,朝签筒伸出了手。
她有时还会想起那一日的乱梦,为此甚至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求姻缘。但那样的梦简直太荒诞,近乎是无稽之谈,而裴九郎瞧着实在是温柔雅致,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实在不似梦中那样疯癫。如果……如果真是那样,这签还要求吗?
但无论如何,婚期已经定了。
仿佛要为自己求一个确定的答案似的,戚时微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对佛祖说:如果裴郎君要对我不好,就给我一支坏签;如果不是,就给我一支好签。
当啷一声,一支木签落到地上,戚时微闭了闭眼,不敢去看,小沙弥快手快脚将签拾起来,打眼一看,就哎呦一声:“恭喜小娘子,上上大吉!”
几乎是松了口气,戚时微从他手中接过签文细看,上头写了几句话:“天开地辟作良缘,日吉时良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 ”
石青喜上眉梢,上前道:“恭喜六娘,贺喜六娘!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小沙弥也满面都是笑,左一句右一句,都是恭喜的意思,说了好大一番话,又伸手一指殿门,对戚时微道:“我才疏学浅,女施主快去请师父解签。”
戚时微抬眼一看,刘氏与方丈谈完了布施的事,一道走进来,七姑娘也跟在她身边。
“好热闹,”刘氏瞧着心情不错,一挥手免了戚时微的礼,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忙道:“这位女施主掣签,抽着了上上大吉!”
这小沙弥是个乖觉的,刚才方丈不在时,嘴甜似蜜,一口一个姐姐,方丈来了,说得更是卖力,但姿态突然端正严肃起来,对戚时微的称呼也换成了女施主。
“哦?”方丈也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让贫僧来解一解这签。”
方丈眯着眼睛,一字一字看完了签文,笑着道:“好啊,这实是支好签!上上大吉,无论女施主求的是什么,诸事皆吉,所求无不应。所求若是姻缘,则夫妇美满;若是事业,则万事无有不成的。”
“是呢!”小沙弥在一旁添油加醋,“小僧在寺中洒扫这三年,还是头一次见有女施主抽中了这支签的,真个是好兆头!”
虽说心知这些都是讨口彩的吉祥话,小沙弥所言也未必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人就没有不爱听好话的,戚时微也面上带了笑,好似心中突然安定了下来。
早先戚家老夫人虔信佛家,她年纪幼小时常去老夫人院中,也跟着耳濡目染了些。老夫人年纪上来了,最喜听僧人讲些阴骘文、太上感应篇及因果报应的故事,小院内常年燃着香烛的气味,木鱼声不断。戚时微还记得自己每次去请安,老夫人都会给她一块佛前供着的点心,有时是芝麻糕,有时是黄金糕,都是甜甜的,入口即化。对那时小小的戚时微来说,老夫人又实在温和,小院中没有刘氏斥责,没有朱嬷嬷打骂,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规矩和山一样多的绣活,就像是府中的最后一块庇护所。
只是老夫人体弱多病,大多时间独居在小院中,十年前就过世了,戚时微对她的印象也很模糊,只剩下依稀的香烛气味和糕点的甜味。
但老夫人的虔信给了她一点信心,戚时微透过荷包,暗自摸了摸那枚戒指,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天上的姨娘说,是上上签呢。
“我观女施主将有姻缘,该是喜事将近,”方丈宝相庄严,双手合十道,“佳儿佳妇,正是良缘。”
方丈与小沙弥一搭一唱,说得热闹,刘氏也微微颔首,七姑娘哇了一声,立刻道:“我也要抽!”
说罢,她下巴一扬,示意小沙弥。
小沙弥忙将那根木签塞回签筒里,又将签筒合上,双手送到七姑娘手中:“女施主,请。”
戚时微自觉地退了两步,站到一边,于刘氏和方丈一道,旁观七姑娘抽签。
七姑娘双手捧着签筒,闭着眼上下摇动一番,不一会儿,又一根木签落下来。七姑娘随手将签筒往一旁一撂,迫不及待去捡那支签:“叫我看看,抽的是个什么!”
她随手将那支细细长长的签翻过面来,握在手里,戚时微还没看清上头文字,先看见了签头上那个打了红圈的“中下”两个字,心头就是一沉。
七姑娘扫了两眼,脸色难看起来,转头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小沙弥也卡了卡壳,方丈立刻“阿弥陀佛”一声,接过话来,对着签文虚虚实实地说了几句,算作打个圆场。
七姑娘却不依不饶,指着戚时微道:“那她抽着的凭什么比我好?”
她是唯一的嫡女,年纪还最小,从小刘氏就宠着,对几个庶出姐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一向沉默的戚时微居然抽的签比她好,七姑娘红了眼圈,当下就不依了,拉着刘氏要她评理。
七姑娘这话一出,戚时微立刻有种本能的不安,她打小就被管教得安分守己,从来不敢与这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争锋。在外见客时若是压过了七姑娘,刘氏嘴上不说,回府后却要让她明里暗里吃好一阵苦头。
现下七姑娘发火,戚时微本能的第一反应仍是告罪,她退后一步,垂下头,低声说:“是我不对。”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刘氏沉了沉脸,但也不好发作。一则是戚时微也只是掣了支好签,论不出什么错处来,二则她婚期将近,刘氏不愿在这关头多生事端,因此只道:“行了,你下去吧。”
戚时微沉默着,快步走了出去,小沙弥一缩脖子,跟着方丈往另一个方向走了,留刘氏在殿内哄七姑娘。
到了后殿之外,戚时微顺着一道游廊走了一会,不觉来到湖边,湖面平滑如镜,映着天高云淡的开阔天空。她百无聊赖,盯着湖面微微的涟漪看了一会儿,忽见到对面游廊有个清秀挺拔如竹的模糊人影一闪,不由咦了一声。
“六娘,怎么了?”石青道。
“无事,”戚时微摇摇头,“只是那个人影,有些像裴九郎。”
石青的眼睛当即亮了:“奴婢听说,若是来宝通寺求姻缘,出殿门外遇见的第一个陌生男子当为正缘,此生必定相守偕老的!”
戚时微笑了笑:“哪有这样巧的事儿,许是看错了也是有的。”
话是这样说,戚时微还是又往刚才那个人影处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