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奇衡与凤云铮二人看到姜子期,才勉强从对峙中脱离。
姜子期直接问:“人呢?”
凤云铮抢着说:“送回家去了,特意留了钱财,找墨家的草包二少爷抹了奴仆契约,日后他们兄妹二人都不需要担心自己会被墨家再找麻烦。”
凤云铮说完,目光小心地看着姜子期的脸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跟往日的风评简直判若两人。
姜子期微微颔首,客套一声:“多谢。”
凤云铮立时喜不自胜地羞涩起来,余光瞥着白奇衡,像是斗胜的公鸡一样挺着胸脯,全是骄傲。
话都被凤云铮抢着说完,一贯沉默寡言的白奇衡变得更加沉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姜子期只当他是在心烦凤云铮,毕竟就算她先前马上要成为白奇衡的道侣了,都从没在他面前得到过好脸色,所以他烦凤云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姜子期是个懂礼貌的人,她客气微笑:“多谢二位相助,此乃小小心意,此间事了,江湖再会。”
姜子期说完就要开溜,结果被白奇衡硬生生攥住手腕。
凤云铮二话不说扯开白奇衡的手,“她还受着伤,你小心一点!”
白奇衡默默松手,眼睫微垂,看上去似乎还有点委屈。
姜子期的目光总算落在白奇衡身上。
客栈回廊里,月光透过天井倾落在白奇衡身上,衬得俊逸出尘,宛若仙人。白奇衡身上的雪松气息,似乎将姜子期包围。
直到姜子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白奇衡才开口:“早些时分已经将她送回家人身边。墨家知晓此事有太一宗介入后也不再多做纠缠。不会再计较龙听野先前的冒犯,云宗主去面见妙承老祖,其他几位长老在讨论对龙听野的处置方案。”
“所以?”姜子期从来不喜欢这些人说话藏一半露一半的方式,好似只有这种云遮雾掩的话语才能显示他们的高深和与众不同。
就好像能听他们说半截话,就已是莫大的殊荣。
白奇衡微微叹息,像是能无限包容姜子期所有的脾气:“所以,你应该跟他划清界限。”
这个他,自然说的就是龙听野。
姜子期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白奇衡,年少无知,少年慕艾,她也曾对白奇衡有过短暂的憧憬,可这点短暂的憧憬,最后也成了消散在回忆里的往事,连美化都让她觉得多余。
“白奇衡,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放弃雌剑吗?”
白奇衡神色稍霁,冷峻的面容如冰雪初融般惊艳动人,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如他的脸漂亮:“我之前说过,你不该执剑。”
姜子期也微笑,决定无视白奇衡十几年如一日的冒犯:“就因为我没有剑骨,不是单灵根,所以就不该执剑?”
白奇衡没说话,眼神黑沉。
白奇衡的神情过于平静,就好像根本不在意姜子期为何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抉择,但他体内运转不畅的真气,却真真切切地告诉他——
他很在意。
姜子期微微一笑,“白奇衡,你我之间的过往牵扯到此为止。从今往后,就只是一个宗门的同门而已。”
白奇衡面色微沉,“姜铁花,你的父母在临终前将你交给我,你是我的师妹。”
“打住!”姜子期此时的笑容就像一只尖锐的刺猬,“从今往后,你有你的新师妹,我跟你都不是一个师父,出于最基本的道德,我不该乱占别人的位置。”
“她还不是我的师妹。”白奇衡平静道。
眼下话题的中心俨然已经变成了凤云缈,但凤云铮这个亲兄长站在一旁,却好像没事人一般,仿佛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一样。
姜子期哼笑,“还?听你的意思,你已经在期待她成为你的新师妹了。这样挺好的,新师妹天赋极高,最适合执剑,今后一定会是你的好搭档,你们二人合剑,肯定效果比我更好。”
姜子期发自内心的赞叹如钢针落在白奇衡的耳朵里,一瞬间让他竟然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白奇衡,凤云铮。”
姜子期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让二人心神一凛。
“桥归桥,路归路,各人有各人要走的道。”
姜子期不是真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有些事她虽然介意,但更想得开。在穿越异世之前,她马上就要三十岁了,读过很多书,见过职场上的争夺,知道分离是人生的常态,更明白恩怨情仇背后最根本的东西还是利益。
所以没必要在白奇衡和凤云铮这种注定成为过客的人身上,浪费多余的时间。
姜子期说完,见二人没反应,就准备进屋谢客。
临关上房门前,她突然站定,背脊挺直,像是提着一口气。
“白奇衡,以后——”
“说话好听些,不是总会有人愿意去猜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完这句话,姜子期的肩膀放松下来,如释重负,连背影都变得松快。
“那我呢!”凤云铮追问。
在片刻沉默后,姜子期说:“做个好人吧。”
言尽于此,已经是姜子期能对这两个人拿出的最大的善意。
在门扉关闭的前一刻——
“为什么是姜子期?”
她抬头,对上白奇衡偏执的眼。
姜子期平静地与他对视,“因为我不想再做姜铁花。”
话音落,雷霆骤然落下,瓢泼大雨席卷整个乾虚陵道场。
些微电光自姜子期指尖闪过,她一点也不在意这些莫名其妙的惩戒,仍旧关门离去。
浮动的人影映在窗棱上,像是灵巧的游鱼,也像是转瞬即逝的焰火。
雷光撕裂夜幕,暴雨冲刷一切,光亮落在白奇衡指尖,又被黑夜吞没,他的手指下意识蜷起,像是想要握住什么,可最终……
什么都没留下。
而凤云铮——
姜子期的话被他听进耳朵里,却好像延伸出另外一种含义,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倏地一笑,直接撩起袍角靠在门旁。
已经决定整夜守在这里都不走了。
白奇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不客气地评价,“疯狗。”
凤云铮咧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彼此彼此,丧家之犬。”
……
姜子期回房的时候,龙听野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
显然将方才的动静看了个真真切切。
“醒了?”
龙听野颔首,他知道是眼前的女子救了她,他应该表示感谢,但过往的经历让他很难不去防备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
姜子期也不在意龙听野的态度,在她眼里,比起系统所说的攻略任务对象,还是他身上有关血魔的线索更重要些。
姜子期走到床边,探了探龙听野体内灵气与魔气的情况,给这受了伤也不老实的小子掖了掖被角,然后随手叠了两件衣服,准备去榻上凑合一宿。
“想不到你竟然能招惹两个这么不好惹的人。”
姜子期头也不抬地继续收拾软榻,对龙听野的挖苦毫不在意,“这就算不好惹了?那你岂不是更厉害些?”
龙听野想起自身的处境,一时语塞。
过了片刻,又不服输地说:“至少不如你的魅力惊人,白鹤真人与凤家的少家主都唯你马首是瞻。”
姜子期神色不改,但语调显然已经带上凉意,“怎么,要不我给你表白一下,也证明你魅力不俗?你要是觉得这是福气,都给你。”
龙听野神色一僵,想到今日当街对他大放厥词的墨家二少爷,脸色难看极了。
心里又有点懊悔,他本意并不想把气氛搞这么僵的,可这嘴说出来的话……怎么就不受控呢?
姜子期余光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龙听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
姜子期叠衣服的动作微顿,她直起身,笑得顽劣,“我说过,他们砸坏了我的桌子,我只是在为我的桌子出气。”
显然这个说辞并不能让人信服,龙听野知道眼前的女子在敷衍他,姜子期也知道龙听野知道她是在敷衍他,但对于这种心高气傲的少年人来说,他拉不下追问的脸面。
可龙听野显然不是一般人,作为能与神仙男主分庭抗礼的最大反派角色,他能触底反弹东山再次的最大资本就是他不要脸。
外面雷雨隆隆,龙听野的眼中亮得惊人,好像不问出一个缘由来就不会罢休。
姜子期静静看着龙听野,觉得他就算是个反派,应该也是个行得光明磊落的反派。
姜子期重新走回床前,再度割破指尖,下一瞬,龙听野身上缭绕不散的血气直奔姜子期的指尖而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龙听野追问。
姜子期直接问道:“你是否与血魔及其残党有过接触?你跟血魔老祖之间有什么关系?”
血魔老祖,这个在修真界中几近成为不可说的名字,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被提起。
龙听野也不回避,并不避讳自己曾与血魔残党接触过的事实,“在我被天极门踢出来之后,曾被血魔残党带走,是他们治好了我当时身上的伤。他们试图招揽我,但我拒绝了,然后逃出来了。”
半空中,龙听野身上的凝结而出的血气还在围着姜子期的血珠打转,似乎想要将其吞噬,却迟迟不得成功。
姜子期心念微动,血珠转瞬将龙听野的血气压制个彻彻底底。
姜子期倏地笑了,在电闪雷鸣之中,宛如一柄闪着冷芒的长剑,美得惊心动魄。
“好好休息。”
……
只是梦里也不得安生。
姜子期站在一片血色的迷雾之中,看不清前路。
剑鸣急啸而至,胸前一凉,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她抬头,看到自己的师父握着剑,稳稳刺入她胸前。
她刚想说话,一张口,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
姜子期倒在地上,看着她的师父越走越远,一步不曾停留,也一步不曾回头。
眼前迷雾拢了又散,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在湿热黏重的空气里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风。
姜子期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又好像能感知天地间的一切。
在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姜子期又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
是下雨了吗?
“对不起……”
姜子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过了多久,痛苦每日侵袭,而她却不能有任何行动,只能放任痛苦成为提醒自己还活着的工具。
她的血仿佛已经流干,意识仿佛顺着血迹蔓延。
她看到地下岩石随着天地灵气的作用而变化,看到灵脉如潮水般涨落,然后又因宗门世家开采而破坏,也听到树木生长,花草盛开的声音,更看到她的师兄、师父如同疯子一样被爱情彻底冲昏头脑,甚至是变得面目可憎。
红着眼睛,眼中偏执,声音隐忍。
“别走好不好?”
“我把命都给你,别走好不好?”
甚至不惜刀剑相向。
看到白奇衡不要命似的去做一个人的守护者,不畏惧刀剑加身,不在意罪恶满手,光风霁月的白鹤真人最后成了一柄只知杀戮的剑,而这把剑最后也折在执剑人的受众。
看到她的师父入魔,天地间最有希望飞升的第一剑尊成了被魔气操纵的魔头。
看到山河破碎,看到天地间无论何处,俱是民不聊生。
血雾又来,姜子期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拾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一具尸体应当也不会很好看。
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灵魂被魔气啃噬的痛苦终于停止,小修士修炼引来的天地灵气让她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可这样的好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金纹玉骨,血咒淬炼,果然是神道体!”
她不知道自己又流落何处,安稳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痛苦来袭,比以往愈甚。
痛到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终于,折磨消失,她听到有人声音温柔地说:“缈缈……我终于能再次见到你了。”
缈缈?
是她吗?
她的名字是缈缈吗?
她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日,她感受到熟悉的灵气,那个带她修行的小修士回来了!
“把她还给我!”
然后——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缈缈,不是姜铁花。
是姜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