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山迎来今冬第一场雪,阿玖默默许愿——下大些,再大些,要是能打雪仗就好了。
但是下一瞬阿玖想起什么,掀起眼帘瞧了瞧在屋内看书的主君。那日从林间回来,主君果然发起高热,杨大夫私下将她说了一通,主君万万不能再着凉……阿玖连忙回过头,双手合十,更加虔诚了。
默念道:“不算不算,刚才的愿望不算数,还是不要下雪了。”
想了想,阿玖又补充:“要是今年是暖冬就好了。”
她可以不打雪仗不玩雪,只要主君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初雪越下越大。推开窗子往外看,天幕飞花,素染林木。
风不讲情面地灌入,呼呼生寒,阿玖急忙阖上窗,恋恋不舍地摸了把凉嗖嗖的窗棂,回身时撞见裴延探询的目光。
“主君。”
阿玖噔噔噔跑到裴延身边,眼巴巴问:“中午吃乳酿鱼吧,可以吗?热乎乎的吃下去,浑身都暖和啦!”
裴延看出其实是她自己想吃,把书一阖,蓄意说想吃鱼脍。
“不行。”
这一点阿玖倒是很坚决,小脸一板,头头是道地讲起来。
“杨大夫说他行走江湖多年碰到不止一个例子,吃鱼脍给吃出病来,特别是郢江以南的诸郡县。而且鱼脍生冷,本就不适合主君食用。主君,我们还是吃熟的热的乳酿鱼吧。”
裴延一本正经道:“阿玖想吃乳酿鱼,拿什么来交换?我总不能平白无故答应你。”
“我想想啊……”
“拿雪人换,如何?”裴延说着,唇角渐渐抿起一个弧度,“巴掌大的雪人就够了,阿玖愿意堆一个给我吗?”
“咦,这么简单就可以了么,我当然愿意啦~”
阿玖脚步欢快地去了。
素白的场地上早就有三两侍女在玩雪,见阿玖出来,正好凑成两队打雪仗。
阿玖左右为难,“主君让我堆一个雪人给他,我先堆好,再加入你们。”
其中一个侍女听了这话有点纳罕,“原来主君喜欢雪人?真看不出来。”
阿玖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和主君的交易。
侍女们面面相觑,而后笑着打趣:“小阿玖,你还没弄明白,主君是看你想玩雪,又顾及他畏寒,因此只能在屋里心痒痒,这才找个借口让你出来玩!”
“对啊对啊,阿玖,主君待你可真好哇。”
“主君一看就特别会疼人。”
“你个马后炮,昨天还在叨叨主君严苛,今天又上赶着说好话啦?”
自从跟主君住在一个屋檐下,众人便都知道阿玖的身份不同以往,而阿玖性格好,开得起玩笑,因此眼下就她们几人时,说说笑笑倒也无妨。
只是把阿玖闹得不好意思,立志要给主君堆一个大雪人,最好能跟主君等高,很威武的!
阿玖越想越兴奋,摩拳擦掌,既然如此,把打雪仗当做热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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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茶香袅袅,却无一人饮茶。
杨大夫收回把脉的手,面色凝重,借着翻找针灸包的机会避开裴延的目光。
裴延平静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必为难。若真不成了,到那时我会留下一封信,母亲、祖母断不会为难您,卜林也会送您平安离京,先前祖母允诺的诊金分文不少。”
此言若惊雷,杨大夫大惊,连忙跪下。
“裴大人,万万不可这样讲啊!”说得急切,连胡须都在抖动,“老夫只是,老夫只是……”
“您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杨大夫眉头紧锁,唇也十分紧张地抿直。
裴中书一诺千金,既然这么讲了,肯定会说到做到,哪怕他没把裴中书治好,也能全须全尾离京,还能拿到丰厚报酬。
可是,为医者有方不讲,心下实在难安呐。
“回裴大人的话,老夫昨夜从古籍中寻得一险方。”最终,杨大夫咬咬牙,决定和盘托出。
裴延从对方表情上读懂了为难之处,慢声问:“有几成把握?”
“三、三成,三成左右。”
杨大夫额角滴下冷汗。
却听裴延轻轻笑起来,“比我想的好一些。杨大夫,尽管去做,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卜林说,他会帮你办妥。”
旁的,裴延便不再多说。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病人,不会以权势压人,也理解医士的难处,只是有一点……杨大夫叹气,颇有些无奈地强调:“像先次那样着凉的事情,可不能再有了。阿玖还说唯有老夫能劝住您,她可不晓得,老夫嘴皮子都说烂了。”
裴延唇畔笑意愈加明显,似乎没有被“三成把握”吓到,语气轻快:“阿玖还同您说过什么?我想听听。”
杨大夫一愣,哈哈笑了两声,“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每天都有新点子……”
–
阿玖打了一场痛快的雪仗,犹嫌不够,嚷着要继续。
侍女们却是怕了她,“你这体力也太好了,怎么不见你累啊?”
阿玖:“那休息休息再继续?”
侍女们连连摆手,婉拒之,“明日,明日再来,若雪还没化的话。”
阿玖只得作罢,搓搓手准备堆雪人。
入冬后天气太冷,萝卜头这样的小小鸟也很畏寒,总是赖在屋里烤火。因此这银装素裹的荼靡山上估计只有阿玖浑身使不完的劲,撅着屁股滚雪球。
“阿玖!”
“阿玖!”
侍女的喊声被风吹走,不得已追上骨碌碌滚雪球的阿玖,将她护耳的兜帽一掀,喘着粗气道:“有人找你,他说他叫孟津南,是府里小厮,但我没怎么见过,认不出,你去瞧瞧呗。”
阿玖一愣,搓搓冻红的鼻头,“我认识他,在哪儿呢?”
小孟之所以叫小孟,是因为府里已经有一个姓孟的小厮,为人踏实肯干,人缘也好,可惜有一回办差路遇劫匪,为护主家财物就此丧了命。大家往后提起他,语气也多是可惜。
小孟来了之后,不少人瞧不上他,同是姓孟的,怎么大孟那么好,小孟就干啥啥不成,连搬东西都能闪着腰。
自跟了管事干活,这样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小孟觉得自己总算出了口气。
可当他得知阿玖做了主君的通房这个消息后,他又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小孟!”阿玖匆匆赶来,跑得有点急,脸上红扑扑,“你怎么在这儿吹风啊,到里面坐坐吧。”
小孟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不善道:“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称你小夫人?还是玖姨娘?还是在外面说吧,免得惹人闲话。”
阿玖听得睁大了眼,“什么跟什么啊。”
耗费大量体力后脑袋有点发懵,说完这句话阿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府里人想必都知道她做主君的通房丫鬟了,是以小孟才有此一说。
“呃……”阿玖挠了挠后脑勺,实话肯定是不好跟小孟讲的,但是什么小夫人、玖姨娘的称谓真的好奇怪啊!
小孟也不是傻的,见阿玖神色有异,似有难言之隐,他两眼放光,倏地抓住阿玖手臂,“是主君强迫你的,对不对?阿玖,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人家还没说什么呢,小孟便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他神情激动,音量也不小,“阿玖,我带你走吧?那什么管事的位置我也不要了,我带你走,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怎么样?”
“不是,小孟,你怎么了?”阿玖挣开小孟的手,揉揉被他抓疼的地方,“我是自愿的。”
“放屁!”小孟重又去抓阿玖,可是阿玖力气很大,与一般男子可以相较高下,这更惹毛了小孟。
只听他带着怒意道:“裴延都快死了,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你自愿做他的女人?我不信!到底是谁逼你?大夫人?还是老太君?”
“你胡说什么!”阿玖很不高兴,“为什么要咒主君?主君好得很呢!”
小孟啧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她们没有一个人告诉你吧,早在来别业之前,大夫就断言裴延只有三个月活头了!那可是太医,给皇帝、太子瞧病的太医,他们能看不准?”
阿玖心下当即大惊,眼眸也微微一缩。
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画面。
近来她跟主君说话,偶尔发现主君竟然睡着了,她还以为是冬日里人比较懒散……再比如,那日主君其实咳血了,但主君很快把帕子收起来,当做没有发生,后来那帕子也不知所踪……
“不可能……”阿玖不愿相信,那么好的一个人,正当而立,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阿玖反过来抓住小孟,极其希望从他口中听见一句澄清,或是被她识出漏洞,“你唬我的吧!”
小孟连连摇头,“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做了裴延的女人,到底图什么?他可能娶你为妻吗?一个通房丫鬟,或一个妾,等他死了你能拿到什么好处?”
“阿玖,你还是跟我走吧。哪怕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总比待在这个是非地要好得多!”
阿玖现在脑瓜很乱,很想一个人静静,也很想回到主君身边看看他是否还康健,可是小孟仍然在耳边劝说。
她终于受不了,拨开小孟,“行了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会一直留在裴府,就算,就算主君有事,我也不会走。”
“阿玖,你变了。”
小孟的双眼死死盯着阿玖,阿玖甚至觉得他有点咬牙切齿,“你不是不慕名利吗,留在裴府干嘛?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不是暂时不想成亲吗?那你还爬裴延的床,你看得上他,看不上我呗?”
“你不要这样说。”阿玖觉得眼前的小孟很陌生,“你的这些问题我现在没法回答,但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主君是很好的人,你不要一口一个裴延这样叫他。”
小孟忽然呼吸一顿,像凝视猎物的鹰那样死死盯着阿玖,视线落在阿玖的双丫髻上。
往日只随手拿根彩绳绑头发的阿玖,如今装扮上了珍珠发饰,那几颗润泽的珍珠在风中一晃一晃,比雪还耀。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的首饰盒了。”小孟缓慢说着,眼神也变得很可怕,“首饰盒上那些贝壳、宝石抠下来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半颗珍珠。”
“你装得真好啊,张玖,我还真以为你是一个单纯的小丫头,现在想想,你才是整个府里最精明的,跟着裴延的这些天,得了不少好处吧。”
阿玖下意识摸自己的发饰,眉头跟着皱起来。
“这分明是那一日我写大字写得很好,主君奖励我的……”
只是阿玖没想到这对发饰如此珍贵。若知道,她肯定不收了。
“呵!”小孟冷笑着,“还写大字,你唬谁?裴延是你师长还是你父兄,还管你写字?!裴延只是贪图你年轻貌美,临死前随便玩玩罢了。”
阿玖恼怒,猛地推小孟一把,“我说了你别这样说主君!”
“好啊你还敢跟我动手!”
小孟彻底被激怒,来荼靡山之前在府里受的气也一并发出来,一下薅起阿玖的衣领,“才跟了他几天就维护上了,你俩是没少睡吧。”
“放开我!”阿玖快气疯了,大雪天在这里喝冷风就算了,还要被这样阴阳怪气,实在是太气人了。
“砰”一声,阿玖掐住小孟手腕,把他按在地上。
“你这丫头力气怎么那么大!”小孟手脚都被阿玖制住,整个人仰躺在雪地上,颜面尽失。于是奋力挣扎,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自己喜欢过的女子,抬手就是一掌。
众人赶到的时候,阿玖和小孟打成一团,谁也没落着好,俱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阿玖!”
打上头的阿玖眼前晕乎乎的,但是就是很想打服眼前这个可恶的小孟,想让他向自己道歉,向主君道歉。乍一听主君声音,她眼圈顿时红了,有一种萝卜头被其他小鸟抢了食,委屈巴巴扑到她怀里的感觉。
“主君……”
阿玖撒开手,呜咽着转过身去,却有一件团花暗纹大氅从天而降,把她罩了个严实。
而后阿玖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她抬头看,主君把她,连同这件大氅一起抱在了怀里。
“呜……”阿玖把眼泪憋了回去,嚷道:“主君,您不能在外褪衣,要着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