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会的字不多,左不过油盐酱醋、酸甜苦辣之类和膳房打交道必备的字词。
小姑娘也因此有点难为情,主君做她的教书先生,实在是大材小用。
裴延知道阿玖的想法后,笑笑没说什么,把手中紫毫笔递给阿玖。
“试试写下来,你刚才说的八个字。”
阿玖一惊,能认出和会写完全是两码事。
可是主君声线放缓,听起来还有几分温柔味道,极能让人信服。于是阿玖依照印象中的字样“画”了出来。
“主君,我没用过这样好的笔。”阿玖惊讶又欢喜,用主君的笔写字,比她少时用树枝蘸水写字要好看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裴延习惯性握了另一支笔——以往教授太子时,他时常为太子的习字、文章勾画。
但对待一个小姑娘,特别是毫无基础的小姑娘,远不用这般严苛。
裴延撂下毛笔,改用手指。
“这八个字很常用,但笔画复杂,你写得很好。”裴延毫不吝啬夸赞,“字与字的间距也把握有度,这对于初学者来说,很难得。只是还需注意此处——”
阿玖“唔”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顺着对方的意思在纸张空白处进行修改。
她动作太快,裴延的手来不及回撤,袖口便沾上了一滴浓黑的墨。
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
“啊,主君——”阿玖疾呼,从怀里拽出自己的帕子,连忙表示:“对不住,对不住,婢子给您擦擦。”
色理腻白的宣纸上,丁香与月白两色衣袂重叠在一处。裴延的目光忽然顿住,落在阿玖纤细的手指上,以及那圆润的泛着健康淡粉的指甲,像是不慎闯入什么不得了的禁地一般,裴延快速将手收了回来。
阿玖却还记得主君说她毛毛躁躁,想着赶快弥补,由此双手追了过去。
“染上墨汁要立马擦拭,不然就留印子啦。”阿玖如愿以偿将主君的手指“逮捕归案”,一边擦一边说:“婢子的弟弟幼时衣裳沾了墨,都是我想办法料理干净的,主君不用担心,阿玖有经验。”
“无碍,脏便脏了。”裴延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好似飘在风里,他轻咳一声,抽走帕子握在自己手里。
“欸?”
阿玖望向主君,又清又亮的眼眸带着些许疑惑。
裴延颇为自然地把帕子叠起,放在一边,而后说:“笔赠予你,我还不能拿一条帕子?”
“欸?”阿玖惊讶地眨了眨眼,下一瞬欣喜地双手捧起紫毫笔,确认道:“主君的意思是把这支笔送给我,不是,送给婢子了?”
裴延矜持地轻颔首。
“啊!谢谢主君,主君真好!”
世上竟有这般好事?真是太走运了。
阿玖心扑通扑通跳。
——从此刻起,她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笔啦!
裴延凝视着阿玖的笑眼,那眼眸的曲线弧度柔软极了,看得人心里也跟着发软,跟着欢欣。
“你方才提到有一个识字的兄弟?”裴延温声问。
“嗯,是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叫阿煦,微风和煦的煦。我会的字都是阿煦教我的。”
裴延对阿煦倒是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但听阿玖如此说来,裴延想到,他还不知阿玖名字中的“玖”是哪个字。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裴延示意阿玖落笔。
“会啊。”阿玖信心满满,自己的名字是阿弟教过她最多次的,熟能生巧,她已经能写得很好。
就在这时,门扉叩响。
不等裴延应允,卜林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想必此事有点急。
“禀主君,老太君回府了,正往绣雪堂来。”
裴延面上的笑意渐渐收起。
祖母自佛寺回府,没有先回房更衣,而是直接过来,应是有话要同他讲。
裴延朝阿玖道:“不是说擅长厨艺么,今日便露一手罢。膳房新到了一筐鲜麻虾,你去瞧瞧怎么做。”
把阿玖支开,裴延才将目光投向玉版宣。
“张玖”二字落在最中央的位置。
裴延端详良久,而后如对待帕子一般,叠起收好。
下一刻太夫人的足音传来。
老人家头发已经花白,但身体康健,登山远足不在话下,此次原打算在佛寺长住,为孙子祈福,却在半道上听闻一点风月闲谈,不由提早下山一探究竟。
“人呢?”太夫人逡巡一圈,内房陈设如何早已烂熟于心,因此多没多人她一眼就能看出。
太夫人一对娥眉修得精细,显得人格外有精神,也有两分严厉相。她步履平缓,在主位落座,瞥孙子那英俊冷淡的皮相。
裴延的语气波澜不兴:“不知是哪个多嘴,惊动了祖母,难为祖母奔波,孙儿有愧。”
“少来。”太夫人言简意赅,“我听说人都住到你的碧纱橱外了。我再不回来看一眼,怕是都要有个娃娃叫我太奶奶了。”
裴延闭口不言,一副安静聆训的模样。
“从韫,你官至中书,平步青云,想来不是个糊涂的。”
平芜适时上了盏茶,是老太太钟爱的蒙顶甘露,茶汤微碧,香韵悠然。
“便是平芜都比那个烧火丫头强。”老太太直白道,“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人也本分。”
这话让还没退下的平芜尴尬住了,双颊滚烫,恨不得原地遁走。裴延也道:“你先下去。”
“从韫啊,”茶汤的热气氤氲上升,却没捂热老太太微冷的脸色,“你不能为了跟祖母赌气,就随随便便找一个大字不识的小丫头,平白辱没了你。”
“况且你的亲事不光祖母着急,就连陛下、太子殿下也都惦记着,送到绣雪堂的女郎画像你说拒就拒,不给祖母面子也就罢了,这不还是在打陛下的脸么。”
“祖母言重了。”裴延眼眸微合,“婢女宿在碧纱橱外并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孙儿也没有纳阿玖为妾的心思。”
老太太面色稍霁,府里自有她的人帮她盯着,因此心里清楚那个叫阿玖的小丫头并没有跟孙子过夜。
“那便好。”太夫人这才啜了一口茶汤,而后拈起茶盖轻轻拨了拨,“身子可有见好?那日怎会昏过去?太医是如何说的?现在吃着的药方又是哪位太医所开?”
裴延一一答了。
太夫人见没有大事,又把话题转回来。
“你年轻时也相看过几个女郎,都不如意。再后来你父亲去世,按例要丁外艰,但朝廷需要你,陛下夺情留用,这么下来婚事耽搁至今。也怪祖母不好,没有早早为你留意起来,也由着你看不中就是看不中,没说强按着你与哪家联姻。”
“从韫啊,现在重视起来为时未晚。你置身朝廷核心班底,理应知道陛下有迁都北归之意。洛阳离玉京可有着千里之遥,而我们奉元裴氏在北方枝叶并不繁茂……”
裴延打断道:“祖母的意思孙儿明白,但孙儿想,家族的兴盛并不只靠联姻这一手段,对族内子弟的培养、引导以及约束更为重要,前朝苻氏的覆灭便是例子。”
裴延不想对祖母太过说教,点到为止。
然而太夫人自有其想法,“我身边刘远家的有个闺女也在我们府里当差,名唤青岚。我见过这小姑娘,伶俐可人,办事牢靠,不如叫她来绣雪堂伺候,祖母也好放心些。”
“……”裴延不孝地想,跟少时叛逆不驯的太子殿下交谈都没有此刻费劲。
“砰!”
门扉被重重敲响。
来人也不管里头如何,只顾扬声打招呼:“老太太,我是珑锦呀,我来看您啦——”
“哎唷,是珑锦。”太夫人露出回府以来第一个笑容,忙令裴延去开门。
裴延暗自松口气,步伐也轻快些。
“嘿嘿。”谢珑锦朗笑着,在见到裴延后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句:“这救场怎么样?大外甥,欠我一顿酒。”
裴延被姨母的挤眉弄眼给无奈到了,却也欢迎她回玉京,有姨母在,起码太夫人有人陪聊,有事做,不会常常盯着绣雪堂。
谢珑锦是裴延生母的妹妹,姐妹俩年纪差得有点多,裴延的娘亲是把妹妹当女儿宠的,也因此谢珑锦常来往裴家,嘴又甜,挑礼物的眼光也好,最会哄老太太高兴。
这次一来便陪了老太太大半天,直到晚膳前老太太要小憩一会儿,谢珑锦才得空溜到绣雪堂讨酒喝。
“年初陛下赐了御酒是不是?我人在竹洲都听说了,怎么样,分我一坛?”
谢珑锦笑嘻嘻地往圈椅上一坐,眼神里写满好奇和揶揄。
“你那小夫人呢?我瞅瞅长什么样。”
裴延也不特意招待,反正姨母会自己找茶喝。只是听见这离谱的“小夫人”三个字,他眉宇聚拢,不赞同地望向对方。
“我没有纳阿玖的意思,姨母不要胡说。”
“噢。”谢珑锦牛饮一盏上好的绿雪芽,老神在在道:“我也没说小夫人是谁,你怎么着急对号入座啊。”
“……”裴延再次不孝地想,姨母有时候比少时桀骜的太子殿下还要难缠。
在老太君那里吃的点心太多,谢珑锦牛饮一盏不够,又给自己续上茶水,余光则瞥向手持书卷的外甥。
倏尔,谢珑锦大惊小怪,“裴从韫,你书都拿反了!”
这下茶水也不喝了,谢珑锦如发现珍贵至宝般快速来到裴延面前,紧盯着他瞧。
“春心萌动,春心萌动。”谢珑锦一边说一边摇头,只因她瞥见外甥泛红的耳廓。
外甥面皮薄,再调侃下去兴许要翻脸。
谢珑锦收了势,坐在裴延右手边,支颐观察了一会儿。他们姨甥之间其实更像姐弟,或是朋友,裴延生母去的早,谢珑锦由此更关切这个外甥,有什么事也是直说的。
因此谢珑锦特别想知道,难为情归难为情,为何对着她,裴延也还是不愿承认自己对那个叫阿玖的小丫头有意思。
谢珑锦思虑再三,正色道:“有什么顾虑尽管跟姨母讲,老太君那边我去帮你说项。”
“没有。”
裴延眼睫垂覆,耳热逐渐淡去。他嗓音发沉:“姨母,这一回您帮不了我。”
谢珑锦啧了一声,刚想说他见外,却听裴延道。
“我兴许活不到明年春天,何必去撩拨一个小姑娘的心,平白耽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