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西沉,星辰渐消。
寂静萧条的旷野上,一个女童头发散乱,不要命地狂奔而逃,她甚至不敢停下来看一看后面的追踪者。
瑟瑟风声逐渐糅杂起暴烈呼号,伴随一声突兀马嘶,女童被疾驰的马车撞翻在地。
骏马惊蹄,鼻孔不断喘着粗气,而布帘也在此刻被轻轻挑起,车厢内露出半张清丽的脸孔。
“还真撞到人了!”贵女急呼着,白皙纤细的手彻底掀开帘子,挤开车夫跳下车。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急着赶路,不小心撞到……没事吧?你还能起身吗?”
贵女很快发现对方是一个不及她腰高的小孩子,心顿时沉下去。疾驰的马车速度很快,对一个孩子来说冲击力肯定不小。
很快车上又下来一男子,口中唤着“晚凝”,两人齐齐伸手,想扶起女童。
“别抓我!”
干燥的风如利刃穿喉,女童声音嘶哑,仔细听还带有哭腔,黑白分明的双眼牢牢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没抓你啊。”贵女不解,而后蹲下使得自己和女童视线齐平,放柔了声音:“你身上哪里疼吗?上马车我们带你看大夫。对了,你爹娘呢?怎么就你一人在此?”
“不疼,不去。”
女童十分警惕,腥甜血气涌上口头,身子也有不同地方在疼,刺痛、阵痛,还有长时间奔跑的脱力,一切都提醒着她此刻处于绝对弱势,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轻信他人,被贩子抓走。
“晚凝,有人来了。”男子示意贵女。
“糟了,会不会是我爹?”贵女瞬间紧张起来,抓着裙角的手指关节逐渐泛白,脸上也失了血色。
贵女看看女童,又望向远方,顷刻间做出决定,弯腰把女童抱了起来。
“侯郎,快搭把手,我们不能被我爹抓回去,也不能放任这小孩不管。”
车轮复又滚动,尘土飞扬。
女童被抱在温暖馨香的怀里,双眼惊惧交加,手脚亦是拼命挣扎。
男子竖起手指,“嘘,他们来了。”
紧接着,车厢外响起一道粗鄙男声:“喂,见没见过一个小孩,女的,四五岁大?”
被贵女叮嘱过的车夫作恍然大悟状,点头应道:“好像看见过一个孩子,但离得远,未知男女,往那头去了。”
“……是吗?我怎么看你这么心虚?老四,下马搜车!”
听见这声,女童惶恐又无助,头脑也开始发晕,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大夫人,大夫人……”
–
阿玖身子猛的一颤,犹如悬崖踩空感,心也跟着狂跳,继而清醒过来。
这个梦太真实,因为就是现实中曾发生过的片段,只是结尾有所不同。
十二年前那些人跟随错误的指向追逐而去,她逃过一劫,也因此被那位贵女与公子送至医馆救治。
发现他们没有恶意,甚至十分心善之后,阿玖请求他们报官,把跟她一起被掠走的小孩子都救出来。
公子不愿惹是生非,贵女却坚定地盯完全程,直至被掠孩童相继得救。
想到这里,阿玖重重叹气。
——大夫人因为这件事暴露了行踪,被母家带回玉京,嫁入裴府。
阿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她没有提出那个请求,大夫人是否就可以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过上恬静幸福的日子呢?
“唉……”
阿玖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心始终平静不下来。
裴二爷的意思是这些年过去,侯公子始终念着大夫人——先不管大夫人现下怎么想,这说明阿玖的做法至少影响了侯公子的小半生。
可是,当时她还是个小孩子,没有能力让官府信服,甚至不一定有力气撑到府衙门口。如果不是大夫人改变行程,那么多人也不会获救。
一个人与很多人相比,自然是后者更重要。
然而阿玖心中隐隐不安。
唉,都怪拍花子!谁叫他们不学好,做这些违反律法的勾当!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的铜铃被碰响,阿玖愣了愣,一骨碌起身。
下了床后又放轻脚步,穿过碧纱橱来到内室。
“主君,您醒了?有什么吩咐吗?”
大约是在梦里吓着了,阿玖嗓音发紧,在漆黑的夜里听起来飘飘忽忽。
裴延多看了阿玖一眼,才开口道:“做了噩梦,还是难以入眠?”
阿玖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她汗颜不已,连忙上前几步就要跪下请罪。
“砰”的一声,额头恰好磕在木质脚踏上,将她磕得晕晕乎乎,还怪疼的。
“先燃烛。”
裴延的语气中颇有些无奈,停了几息后亲自起身,不慌不忙点亮烛台,搬开挡路的圆凳,再把阿玖扶起来。
“毛毛糙糙,”裴延借着昏黄烛光观察阿玖的额头,平静道:“肿了。”
阿玖惊呼:“不会吧。”
她才没有那么娇气,怎么会磕一下就肿。
“逗你的。”裴延将烛台放起,自己也在桌边坐下,倒了杯冷茶。
“嗯?”阿玖揉着额头,从手指缝隙里悄悄看主君。
主君是在跟她开玩笑吗?
以前从别人口中了解主君,总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是这几天接触下来,阿玖发现其实主君经常笑呢,更何况现在还同她开玩笑,是很平易近人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问:“是因为婢子在隔间翻来翻去,把主君吵醒了吗?”
裴延咽下冷茶,抬眸看她。
阿玖生有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执拗,又很是天真纯净。就连问出来的话都是那么直白,没有弯弯绕绕。
“嗯,你将我吵醒了,预备如何赔罪?”
裴延手指轻叩桌面,倒是对她的回答很感兴趣。因为她时常出其不意。
阿玖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
这还真是难办。
仆役守则里没有“吵醒主子”这一条,她无从参考。
见她为难,裴延提醒道:“上回你讲养猪讲得很好,翔实生动。这一回,同我讲讲别的,家里可曾养过牛?”
“没有。”
阿玖摇头,对不能帮上主君表示很抱歉,“牛价很贵,听阿娘讲我们家四百天的口粮才能买上一头耕牛。若买了,不仅养不起牛,家里也会更穷。而且临近村子还发生过一次牛瘟,起初大家以为是南来的牛不习惯当地气候,后来才知那是得病了,好多家畜都被染上,损失惨重。我阿娘还庆幸还好我们家没有买牛。”
裴延嗯了一声。
阿玖小的时候正是朝廷发兵攻打北燕的那几年。一旦兵祸连年,牛价也会随之翻涨。彼时京畿、竹洲等地的粮草用来喂马,南方地区的商人看出这一点,开始长距离北贩。
想到这里,裴延揉了揉眉心。
怎么又习惯性用裴中书的思维去看问题。明明只是想简简单单听个睡前故事。
“主君。”
阿玖瞥见那只荷包还是原封不动放在凭几边上,有点难过,也因此间氛围很是融洽,她直截了当问了出来,“主君是不是嫌弃婢子的干果,怎么没有吃呀?”
裴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还真是要为自己辩一辩。
“吃了,干香清甜。”
阿玖略有狐疑,想了想,索性放出显眼的陷阱:“其中频婆果并不是晒干的,而是切成薄片后放在火上烤的,不会流失太多水分。不知主君觉得味道如何?要是尚可的话,婢子下次还可以继续这么烤制。”
裴延不禁失笑,阿玖此刻的认真在他看来颇为可爱,便哄孩子似的说:“味道很好,香甜可口,堪比干果名坊。”
“……”阿玖闭上嘴不说话了,面上表情也很是复杂。
主君骗人!
明明没有吃,还说吃了。
“怎么?”裴延很快察觉出不对。
阿玖这个小姑娘,什么心情都写脸上,当下显然是不高兴却又碍于他的身份,憋着不说。
“婢子知道了,多谢主君夸赞。”阿玖沉默半晌,蹦出来这么几个硬邦邦的字眼。
裴延顿时明白自己不知何时“触怒”阿玖了。
原来闹别扭的小姑娘是这样的。
“啾,啾啾。”窗口传来熟悉的鸟鸣。
裴延松了口气,对阿玖道:“将萝卜头放进来吧。”
“啾——”
看见毛茸茸活泼可爱的萝卜头,阿玖复又高兴起来,一边给萝卜头顺毛,一边劝慰自己。
主君从小到大肯定吃过不少珍馐美食,自己这又晒又烤的干果其实很一般,入不了主君的眼也正常。
再说了,主君没有吃却还愿意说好话,是不想打击她晒烤干果的积极心,这可以说明主君仍旧是个好人。
小鸟不知阿玖在想什么,只见她一会儿皱着眉,一会儿又喜笑颜开,还以为是逗它玩,于是小鸟也兴致高涨,尽情耍宝,一人一鸟很快便闹成一团。
到了用早膳的时间,阿玖跟着平芜端菜,忽然福至心灵般产生一个念头。
她趁没人注意时,快速地往甜汤里撒了一小撮盐。
这并不是幼稚的报复,而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主君用餐时举手投足很是高雅,也很克制,从不会多吃某个菜,也不会对端上来的菜尝都不尝。于是阿玖静心等着。
直到一盏茶后,主君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甜汤送入口中。
阿玖屏息凝神。
裴延注意到这炙热的视线,朝她看过来,“阿玖喜欢?还是饿了?你们两个也下去用朝食吧。”
平芜尽责地摇摇头,表示规矩还是要守的,于是布菜更殷勤。
阿玖则如同木胎泥塑似的僵在原地,看主君喝了三口加了料的甜汤,并未表现出什么不适。
主君他……难道尝不出味道?
一些零碎画面倏地涌入阿玖脑海中,最后停留下的,是一碗碗乌漆嘛黑的苦涩汤药。
嗜吃如阿玖,难以想象一个人失去味觉是什么样。
午后,阿玖又呈上一个荷包。
“主君,婢子有错要认。”
裴延午歇刚起,嗓音里带着慵懒,淡淡嗯了声。
“上一个荷包里,婢子放的频婆果不是甜的,而是裹满了椒盐,咸口的。”
阿玖没有说下去,心情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地衣。
裴延有点意外,但情绪并没有多大起伏。“你知道了?我尝不出滋味。”
阿玖点头。
“勿对人讲起。”裴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不欲家人大惊小怪,因此多嘱咐一句。见阿玖仍跪着,便含笑拿起荷包,口中说道:“我看看这次阿玖又投喂了什么。”
解开系扣一看,裴延顿住。
怪不得此荷包甚大,原来内里另有乾坤。
里面是一个个小荷包,每个小荷包上绣了字。
咸、酸、甜、淡。
阿玖仰头道:“主君想吃什么口味,就可以打开相应的荷包。若主君需要,婢子可以为主君讲解味道。”
见主君凝视绣字,阿玖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婢子识得的字不多,如果,如果有写错的,惹主君笑话了……”
“不会。”裴延打断道。
他指腹摩挲着深色的绣线,感受到一笔一划的走势,忽然觉得这枚荷包重若千钧。
“阿玖,你想认字吗?闲来无事,我可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