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慕舟的爹

外面天要黑了,沈长晖送黎离回去。

黎离要沐浴,宫殿中早放好了热水,沈长晖坐在浴池边上,往水中洒下殷红娇嫩的花瓣。

“真不要皇兄伺候你?”

黎离的手掬起一把清亮的水,闻言,淡淡道:“滚吧,去外面守好。”

仿佛点穿了沈长晖的小心思,黎离看过来的眼神直白又犀利,好像在说:你滚吧,老子不会跑。

沈长晖摸摸鼻子,笑了笑,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亲自送来华贵的钗裙,是纯白色的襦裙,只不过裙摆上缀满洁白的羽毛,既仙气又不至于太素,黎离穿上从内间出来时,他靠在宫殿内的柱子旁,怔怔地看着,仿佛失了魂。

“真美。”

他迎过来,扶她到梳妆台前坐好,不太熟练地拿起梳子。

黎离:“你真要动手?”

他点了点头,黎离说,我自己可以。

他显然愣了一下,道:“没想过这茬。”

这样的美人,天生就该享受人间富贵,享受别人的侍奉,这种带点生活气的技能无法联想到她身上去。

黎离没理他,自顾自地上妆、描眉、盘发,她手法生疏,像是好久没做了,但技法不错有条不絮,最后画出来……

黛眉雪肤乌发朱唇,惊绝潋滟,颠倒众生,艳丽得不可方物。

沈长晖眸光中闪过一道暗色,他面对黎离,半弯着腰,手撑在梳妆台上,点了点梳妆台的桌面。

“还是戴个面具吧。”

心念微动,手上便出现了一个做工精致繁复的银白色狐脸面具,黎离没拒绝,把面具接过来,余光望到他腰间的长剑。

“这把剑给我。”

他挑了挑眉,没问为什么,把佩剑解下来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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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宫宴,楚国王宫外陈满了秦国兵将,王宫门户大开,楚王率群臣迎秦王和其部下进宫。

流水般的宴席,乐人打鼓吹笙拨弄琴弦,身姿曼妙的舞姬在宴会上翩翩起舞,觥筹交错间,却没有丝毫的其乐融融。

有的,只是战败国的卑躬屈膝,和战胜国的趾高气昂。

秦王是一个三十几岁正值壮年的伟岸君王,留着粗犷的胡子,身穿黑金铠甲,他端坐在上首,一双鹰隼似的眸子紧盯着下面的人。

“传闻贵国地博物饶,江南水乡更是富庶非凡,如今一看,也不尽然。”他用筷子叼起摆在他面前的美食,摆弄了几下就把筷子放下。

底下的将领哈哈大笑应道:“可不是吗?陛下不愿千里来这楚国做客,可这摆的都是些什么?三两盘菜,还绿油油的,莫非楚王,就好这一口?”

几十盘珍馐,被贬得一文不值,楚国人都知道秦人有心羞辱,但俱都敢怒不敢言。

沈长晖没说话,他被迫担起了一国之君的责任,可对这个国家是没有多少归属感的,旁人的羞辱,只要不是指着他鼻子骂,他就觉得无所谓。

但是在秦王说到楚国的七百万白银和十五座城池是打发叫花子时,他就知道,萧寒苏该出场了。

“七百万白银不够,但我楚国也是献上了镇国之宝,请秦王陛下赏脸。”

他拍拍手,琴师像是得了某种指令般换了一种曲风,奢靡浓艳的调子盖过鼓声,恰到好处之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

一袭纯白色的羽裙铺地,冷霜似的华美羽冠,美人戴着一张白狐面具,却难掩幽丽姝色,气度惊为天人。

从走进来开始,面都没露,便牢牢抓住每个人的心神。

满室寂静。

沈长晖面露讥笑,一瞬就低头,换上谄媚的声音。

“萧寒苏,楚国国宝,请秦王赏。”

秦王如梦初醒,待黎离走到他面前,欲给他行礼,他一瞬间坐直了身体,在黎离福身时,伸手摘了她的面具。

“寒苏…礼过王上。”

面冷但艳,顾盼生辉,那等极致潋滟的容光,非是仙神不可比。

言语无法赘述,但有旁人惊艳为证,那种势要夺去人呼吸的美,那种比目做山河,山河也不及她的美,那种凡尘俗世没法承载的美。

移不开眼,与太平盛世无关的美。

气吞山河的秦王也忍不住看呆了眼,半响才道,“公主…公主请起。”

靡靡之音仿佛远去。

楚人与秦人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境地,大多数人都自觉地低下头,唯有几个论臣争论得面红耳赤,在楚国投降一事上唇枪舌战。

“陛下要两千万两白银,五百车罗陈锦缎,二十车渤海东珠,战马五千,再加上五年的军饷和那十五座城池…”

“没有?只给七百万两?尔等还是不要早下论断,楚国不给,我们破城取之也是一样。”

“我秦国兵强马壮,随时可让尔等城破国亡……”

“秦人贸然出兵楚国,已是声名受累,出师之名立不住脚,被天下人诟病,若是强摧楚国,只怕会被其余五国群起而攻之,秦人兵利,然可挡五国之师否?再者我楚国虽败,若鱼死网破,秦楚两败俱伤也不是不可…”

鼓点声起,两国使臣正吵得不可开交,黎离坐在沈长晖旁边,支起身子问:“皇兄,他们在吵什么?”

“他们啊…”沈长晖不动声色地看了上首的秦王一眼,眉头紧锁,叹气道:“不是什么大事,皇妹好好吃饭。”

也就,关乎楚国的生死存亡而已。

他给黎离倒了一杯塞外运来的葡萄酒,很是忧愁地感慨:“皇妹啊,楚国近年来天灾不断,积弱已久,你不知道,皇城外面的楚人大多都吃不饱,扬言要冲进宫中抢粮食吃呢…商人失利,赋税也交不起,就算没有秦国来打,光是楚国的内耗,也足以让你皇兄亡国了……”

他捧起她的脸,忧国忧民道:“你是我楚国明珠,皇兄将你比作镇国之宝,是希望你到了秦国,有个名头也好,不至于让人看轻……”

他余光看着秦王,见秦王目光落在黎离身上,他更加卖力的表演,“是皇兄的错,皇兄护不住你,恐怕也护不住楚国,你到了秦国以后,要好好的,皇兄……皇兄这个罪人,只怕要随着楚国去了……”

言罢,九尺男儿低头垂泪,声色哽咽,那种决绝和悲切让人动容。

黎离被他的演技震撼到了,差点接不住戏。

她眨了眨眼睛,也流下眼泪,漂亮的眸子蓄满眼泪,倒在沈长晖怀里痛哭。

“皇兄,如果楚国没了,你也走了,寒苏必不会苟活于世…”

兄妹情深的把戏还没有演完,秦王就下了座,抬手制止了唾沫横飞的谈判使臣。

“既得楚国镇国之宝,足见楚王诚意,尔等不必再说,就依楚国吧……”

忽见黎离含泪的目光朝他望过来,满是渴慕感激,秦王忍不住面皮发烫,又道:“都不要说话了,让公主,安静地……用饭。”

这是公主最后一次在楚王宫用饭。

春境227年,朝楚国发兵的秦王贺兰起接受楚国献降,得十五座城池,钱财无数,和第一美人寒苏公主,秦人满载而归。

秦王带着公主回国,不到一年时间,便想废后立之,由头是要与楚结姻亲之好,但谁不知道,秦王宠爱寒苏公主,以金宫藏之,以秦国之富养之,举秦国所有媚之。

已然是昏了头。

他不顾群臣劝谏,执意要废没有过错的往后,改立寒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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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困倦,夜间的清寒还未完全散去,落在辰襄宫的鸟儿倒是开始热闹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黎离一早便被吵醒了,宫人为她披上外衣,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外间,便看见了秦王送来的秦国边防舆图。

宫人见状也习以为常了,从一开始的心惊肉跳,到现在的理所应当。

她们辰襄宫的这位主子,就是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

公主喜珍馐,却对那些价值连城的首饰珠宝兴趣不高,平时玩乐也不过下下棋,弹弹琴而已,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但三个月前,在一场骑会上回来后,她便对秦国的骑兵来了兴趣。

击鼓鸣笛,一排排兵将骑着马摆成方阵,马蹄飞扬,矫健的男儿穿梭其中,搭弓拉箭,百里之外舜中靶心。

演武场上的秦人不仅雄姿英发,动作也是漂亮骁勇,大汗淋漓之时,逗笑了观赏台上的楚国公主。

“还挺好看的。”

她撑着下巴点评,眼中有熠熠生辉的笑。

于是楚王也笑:“公主喜欢就好。”

他还叫她公主,只因萧寒苏说要玩一玩秦国的凤印才肯跟他好,才肯全心全意地爱他。

被誉为雄才伟略的君主,竟也信了这套。

黎离铺了一张宣纸,写写画画,宫人看不懂那是什么,但黎离面色沉静,偶尔沉思,手中把玩的是秦王的玉玺。

“陛下要废后,那太子呢?”

似乎是随口问上一句,但宫人却神情激动,有个美貌的小侍抢了先,答道:“太子不识好歹,竟敢在废后一事上忤逆陛下,说娘娘是祸国妖姬,现如今被陛下关在东宫,若再忤逆,只怕太子之位不保。”

黎离放下了手中的玉笔,美艳绝伦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玩味,

她似乎是玩腻了,随手把秦王的玉玺丢在地上,爬上了软榻,整个人窝在软榻上的白绒里,长长的墨发铺开,娇娇的一团,没有上妆,但宫人却不敢看她。

膳桌上的早饭还没有动,黎离含笑望着那个小侍,道:“你说说,太子是怎么骂我的。”

“公主何不问孤?”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殿外响起,贺兰起踏入殿中,他解下披风递给宫人,见他的玉玺躺在地上,默不作声的捡起来放好。

“孤的玉玺,不比那凤印好玩吗?怎么随意乱丢…”

话是这样说,脸上却全然没有恼意,他凑到黎离旁边,想去抚摸她的脸,被她避开。

“公主,下月就是你我大婚的日子了,到时候凤印给你,你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没说完,许是未尽之语有些孟浪,考虑到公主不喜,他便不说了,笑了笑,把送来的边防舆图摊开,指着上面的布防点道:“此处有孤的五万骑兵,十万步兵,攻城作战时如利刃出鞘,神勇无比,公主若是喜欢,我们成婚之后,孤带你去看看。”

发现黎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贺兰起摸摸胡子,不明所以。

“公主何意?”

黎离:“我等你说,太子是如何骂我的。”

贺兰起失笑:“怎么突然关心这个小崽子?他牙尖得很,话也不好听,只说他父王被一个妖女迷了眼,损他父王不中用,被一个妖女魅惑,竟要废了他母后,骂得和那些酸儒臣子没什么两样。”

黎离脑中立刻浮现出倔强孤傲的少年跪在明堂殿首,各种陈情劝诫,但是父亲还是一意孤行,他没法阻止父王的荒唐,也挽救不了母亲即将迎来的悲剧,最后,骂他的父王,骂祸国的妖女,恨铁不成钢,漂亮又戾气的眸子,燃烧着仇恨和失望,不甘地被关在东宫。

黎离想着想着便笑了。

没注意到贺兰起倾过来的身子,还有那双充满着雄.性.欲.望的眼睛。

“公主,笑什么?”

“太子殿下没说错,在你们秦国人眼里,我就是妖女啊。”

她回过头来,许是终于注意到暧昧的距离,她马上翻了个身,滚到软榻的另一边去。

贺兰起站在原地,眸色晦暗,闻着空气中女人的幽香,再一次按下身体的异样。

公主,你还能躲多久呢?

“妖女?”他音色低沉,“太子有句话说错了。”

“什么?”

“他不中用的父亲,不是被妖女魅惑,而是用尽手段,试图魅惑妖女,企图得到她的心。”

听到这句话,黎离终于正眼瞧了贺兰起一眼。

从前她觉得,秦王不过是春神境中一个拜倒在萧寒苏裙下的君王而已,抵不过堕神赐予萧寒苏的光环,是成就萧寒苏祸水之名的一个工具而已。

下场也不好,拿整个国家成全萧寒苏的欢心,被六国群起而攻之,国破家亡,自刎而死。

如今,却觉得这个人有一点点的可悲,一代雄主,最有希望登顶的人,却变成了迷醉于温柔乡的昏君,可笑地妄图她人的真心。

红颜枯骨,她拙劣地演演戏,就能玩弄这个人和这个人的国家,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她甚至不需要有愧疚之心,因为这些人都是炼狱中的恶鬼,不值得怜悯。

他好像越来越深情了。

黎离没有感动,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人,秦王,他可是慕舟在这个世界的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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