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儿,再高一点。”
“公主,再高就要飞出去啦。”
黎离坐在秋千上,面无表情地荡秋千。
倒不是因为有多好玩,只是因为没试过。
昭昭儿用力把公主推出去,看着公主沉静的侧脸,觉得公主真是奇怪。
明明也看不出多喜欢,可是就是要玩。
她坐在秋千上,身子轻飘飘地出去,忽前忽后,忽上忽下,飞出去的时候,足尖点上对面梅树上的雪,树上雪受力落下,落在树下的大白身上。
可自始至终,却看不见公主笑一笑。
好奇怪。
大白这只狼王,有狼妖的血脉,不光生得威猛高大,也开了些许的灵智,一双犀利的眼睛如同蓝色的湖泊,盯着秋千上的黎离。
作为公主最得意的宠物,大白的地位在公主府仅次于公主,在府中它行动自由,公主在哪里它就在哪里。
它趴在那棵梅树下,时不时地被树上落下来的雪打中脑袋,它懒洋洋地抬头,正好对上黎离,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继而又趴了下去。
它雪白的皮毛与雪地里融为一体,太子黎贤过来时,差点踩到它的尾巴。
“阿离。”
秋千还在晃荡,黎离偏头看去,站在雪狼身边的男人二十左右的年纪,披着一件黑色大氅,面如冠玉,清俊的眉宇间有一道浅浅的皱痕,气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倒像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温柔而悲悯。
“哥哥,”黎离从秋千上下来,很自然道:“你来看我啊。”
“风雪料峭,你身子骨不好,莫要贪玩。”黎贤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走到屋内。
大白看到黎离走进房间,就起身抖抖身上的雪,跟在黎离身后亦步亦趋,要进房间的时候,被黎贤呵斥在门外。
它显然对黎贤很熟悉,听话地停下了,貌似有些委屈地趴在门口,守在门口的侍卫忍不住看了它一眼,被它龇牙咧嘴的恐吓。
“倒是跟你一样调皮,”无奈又宠爱的语气,黎贤拉着黎离坐下,看着她道:“阿离,你可知晓哥哥今日过来是为何?”
黎离:“不知道。”
“……阿离啊,你十四岁生辰快到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怎可学着那些纨绔把奴隶放上斗兽场供你玩乐,我今日才知晓,几十条条人命,竟无一生还…”
温温柔柔的太子训斥人也是温柔的模样,仿佛不会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可黎离看到他眸色深处的痛心,竟也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攥紧了,像是闷闷地疼,又像是酸涩的难过。
是原来公主的情绪,上辈子过得潦草悲惨,在她不到二十岁的人生中,唯一的温暖是哥哥黎贤给的。
让哥哥失望她才难过,至于那些奴隶的命,她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
但黎离知道公主的行为有多残忍。
“哥哥…”她并不狡辩什么,诚恳道:“我错了。”
黎贤紧皱眉头,只觉得这一句轻飘飘的我错了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是憋闷和愤怒,纵然是奴隶,但一百多条活生生的性命因为妹妹可笑的理由惨烈的收场,他觉得齿寒。
奴隶的命也是命。
“阿离,凡开灵智者,人和人,妖与妖,妖与人,还有那些世外仙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我们不比谁高贵,奴隶也不比谁低贱,我知道现在这世道那些贵族自诩高人一等,豢养奴隶犹如人畜,但我希望我的妹妹,中洲靖国皇室唯一的嫡公主,懂得敬畏生命。”
敬畏生命。
很难相信,这句话是中洲靖国皇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靖国占据中洲富庶之地,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国,四方来朝,万国来贺,和它的富庶和强大相比,靖国内无处不在的奴隶数量多到令人咂舌。
世家大族,顶级门阀,皇室宗人皆豢养奴隶私兵,就像吞没土地私有一样,奴隶,是物什是工具是财产,却从来不是需要尊敬的生命。
黎离垂着头,依旧非常诚恳道:“我知道了,哥哥教训得好,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太轻了,就算她知错认错,态度良好的作出不会再犯的承诺,与那么多性命相比,所有的一切都太轻了。
黎贤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愤怒憋闷和愧疚。
可整个靖国大环境如此,若说另类,他这个为奴隶说话的皇太子,才是另类。
这是他的妹妹,黎贤闭了闭眼,她从小就没有人管,她只是学了上京那些贵族而已…
黎贤疼爱黎离,不可能对她再说怎样的重话,他觉得妹妹这样,他也有错。
是他没能带好妹妹。
黎贤放开紧握的掌心,深吸一口气道:“阿离,从明日起,你来上书房与我一同学习经论,我知道公主府的先生教不了你,也不敢教你。”
“好,听哥哥的。”黎离点了点头,原来公主的嚣张劲和那些坏毛病得找机会改了,在光风霁月的黎贤身边学习,这倒是个不错的由头。
“还有,”黎贤突然想起了什么,叮嘱黎离:“宣尉候世子与薛家联姻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月,无论从前怎样,今后你莫要再闹。”
宣尉候世子……沈长晖吗?
黎离很想马上答应下来,可是那一个好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黎离皱着眉头,很不喜欢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
沈长晖,蓬莱少主,带着使命转世轮回,他会在中洲靖国,掀起最大的反叛,承天命推翻腐朽的王朝,解放奴隶,创建新的秩序,他会在神魔战争中以人皇的身份强势崛起,与后来的妖君慕舟重新洗牌神魔为尊的局面,在天劫之下为人族争取了最大的生存空间,最终以人皇境飞升,功德成神,享人间万世烟火供奉。
他是,黎元公主喜欢的人。
黎离封号黎元公主。
宣尉候府沈家是靖国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祖上名将无数,这一代的长晖世子更是堪称旷世名将,不到弱冠之年,便累下军功无数,黎元公主也是他战功上的一笔,公主九岁时曾被□□的流民掳走,那时候皇太子在蓬莱学艺,皇帝和皇后找了月余后无果,放弃了这个女儿,是十五岁的沈小将军带兵平了流民之乱,把她从穷凶极恶的□□流民里救出来。
落在亡命徒手上的尊贵公主,流民的首领想用她来换取富庶城池,被一口回绝后,她成了奴隶的奴隶,成了流民首领发泄的物品,逃不掉的鞭打,难以下咽的食物,每日被拖在囚车后展示,若不是她年岁小,那首领也没有什么变态嗜好,否则她可能遭受的远不止这些。
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活下来的,那两个月像是噩梦,触及这段回忆,身体都会不由自主的发颤。
沈长晖带兵平乱,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打到流民的老巢,一众流民被逼到绝路,他们要用公主祭旗,是沈长晖如天神般降临,从流民刀下救下她,她记得小将军解下带血的披风给她盖住裸露的身躯,她记得抱她出匪窝的那个怀抱,温暖而有力。
被救回来以后,皇帝皇后不轻不重地宽慰了她几句,然后拨了间宅邸作为公主府,草草的让她搬进去。
就像是厌弃了这个女儿一样,只让人看着,皇帝皇后从此对她不闻不问,只有逢年过节才按照惯例让她进宫。
经受了几个月的欺辱折磨,加上父母的冷漠,黎元变得偏执乖张叛逆。
对沈长晖,一开始就是救赎似的喜欢,在被皇帝皇后冷待后,这份喜欢就变成了偏执可怕的爱。
她缠着沈长晖,狗皮膏药一般甩也甩不掉,一厢情愿地守在沈长晖身边,仇视出现在沈长晖身边的所有女人。
薛家长女薛瑶与长晖世子是从小定下的婚约,是黎元公主最讨厌的女人,公主用一切手段逼迫薛瑶退婚,用尽一切方法打压她,下毒,暗杀,明目张胆的欺凌,但都被薛瑶巧妙的化解,在一次次的交锋中,公主反而让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也让沈长晖烦不胜烦,上月公主又在宫宴上针对薛瑶,逼迫她在冰面上献舞,薛瑶跳舞时冰面破裂落入湖中,大病一场。
沈长晖为了补偿薛瑶,也为了绝公主的心思,当即就去求了他和薛瑶赐婚的圣旨。
下个月完婚。
“阿离,黎元!”见黎离面露怔愣,魂不守舍的模样,他既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黎元,你是靖国唯一的嫡公主,要什么没有,但你这么多年,在沈长晖身上让别人看尽了笑话……”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黎离红了眼,落了泪。
她说:“哥哥,我早就是一个笑话了。”
十几岁的少女,容颜生得明媚如昭阳,红着眼落泪的模样,像精致瑰丽的牡丹上落了雨露,极娇极艳极惹人怜。
她哭了,转身背对着黎贤,背过身的黎离,摸了摸脸颊上的眼泪,有点诧异。
啧啧,才做了几天人,她竟然都会哭了。
她果然天赋异禀。
不过眼泪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哭多了,命不长…
在她身后,黎贤安慰的手势落在空中,安慰的话卡在嘴边。
罢了,她有什么错呢?黎贤收回手想,是他这个兄长没有看顾好她,若不是在她九岁那年出了那么大的事,她现在也不会这般偏执乖张。
“阿离,哥哥并非是要说你,哥哥只是心疼,沈长晖对你无意,若执意纠缠,只会令你神伤,阿离,放下吧,好不好?”
一个屏风之隔,软榻上的慕舟听到了太子训诫妹妹的话,作为那些奴隶之一,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他觉得可笑。
这位太子说错了,驯兽场上的奴隶有一百多名,他们连死的人数都说不对。
奴隶的命……就那么贱吗?
一百多名奴隶在这位公主殿下的狼群口中丧生,就只换来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既显得虚伪,又显得他们这些人是多么低贱。
都说皇太子黎贤曾赴蓬莱仙山学艺五年,不曾习得长生术,倒修了一副菩萨心肠,可是在这个菩萨心里,那一百多个奴隶的性命,还没有他妹妹是否放下一个男人重要。
这个人世真的虚伪透了!
太子走后不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珍儿的姑姑李嬷嬷回府了。
“公主,”黎离系好披风,正准备出去走走,李嬷嬷推门进来时,连通传声都没有。
门也没有关,风灌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子乱窜。
一个嬷嬷,倒像是兴师问罪的。
黎离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
“公主,珍儿不知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公主大怒,连陪着主子长大的多年情分也不顾了。”
她装模作样地骂着:“我离府那天,这小蹄子还跟我说公主英明呢,给她报了被那个贱奴纠缠的仇,她要一辈子陪着公主,想不到当日就惹了公主厌弃,这心口不一的小蹄子,定是做了什么才惹得公主大怒……亏得上次进宫还被皇后娘娘夸奖说她进退有度,陪在公主身边娘娘也宽慰不少……”
一番话,既是长大的情分,又把皇后搬了出来,明里暗里都在说黎离不该罚珍儿,最好马上就把珍儿调回来。
李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后来又做过皇子的乳娘,是皇后特地拨到公主府的。
倒不是皇后有多宠爱这个女儿,个中缘由,倒是会变成刺向公主的箭,想起便觉得胸中闷痛。
“嬷嬷来就是说这些?”
黎离深好整以暇地望着李嬷嬷:“嬷嬷是在质问本公主?”
珍儿受的罚不过是那日跪了两个时辰,前几日黎离说不想再看见她,并没有说要对她怎样,她是李嬷嬷的侄女,府中也不会让她如何,只是不能再借着黎离的名头作威作福而已,就如此,李嬷嬷还依旧觉得珍儿受了天大的委屈,跑来质问黎离。
“老奴不敢,”公主笑意凉凉,那双眼睛冰冷到了极点,李嬷嬷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脱离掌控了。
“公主声名不好,又不得圣上喜欢,这十几年来,老奴幸幸苦苦照顾公主长大,旁人不知道,但是珍儿一片拳拳护主之心,也糟了公主厌弃…”
一番话,是多么的苦口婆心,但黎离不想给她面子。
“珍儿打着本公主的名义陷害旁人,且怂恿本公主残害人命,相信嬷嬷也是被她迷惑了,竟还怂恿嬷嬷来以下犯上质问本公主,其心可诛,嬷嬷啊……可不要被珍儿迷惑了。”
“公主…”
李嬷嬷见公主不顺着她的‘台阶’下,反而跟她呛声,她倒是不强求,冷哼一声:“几日不见,公主倒是长大了,珍儿的事情老奴会查清楚的,老奴只是担心公主,公主连一起长大的身边人都可随意丢弃,不仅寒了老奴的心,也让宫里的皇后娘娘不喜。”
这个嬷嬷是皇后的人,黎离暂时不能拿她怎么样,可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跑来质问她,当真是觉得自己有恃无恐吗?
“放肆!”昭昭儿站了出来,厉声喝道:“嬷嬷是在教训公主?看来嬷嬷当真是被珍儿蒙蔽了,如此以下犯上!”
“你是什么东西,老身在跟公主说话,轮得到你插嘴?”李嬷嬷站在原地,疾言厉色,态度嚣张得仿佛没有人能把她怎么样。
黎离闭了闭眼睛,招手让侍卫进来。
“李嬷嬷以下犯上,言语无状,对本宫不敬,拉下去,杖二十,闭门思过半月。”
黎元公主并不受宠,皇室只有太子当她是妹妹,李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所以公主平时对她多有忍让。
以至于她忘了,在公主府,公主本身就是权威,一言可死奴隶数百,也能让她翻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