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贺攸宁有些茫然,第一次将命不久矣四个字与自己年幼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尽管对他的身体状况早就做到心中有数,可是如今听来却无法接受。
若是出生在普通人家,以他的年岁如今正是无拘无束的时候,偶尔调皮不愿读书写字,那便与同伴们比试骑射功夫。
等到十四五岁,便可出去游学,踏遍山川名胜,走过乡间小路,行至小桥流水,或结交三两好友,于临山傍水处煮酒谈诗书,度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再大些,便可娶一心上人为妻,佳人相伴红袖添香,膝下有可爱的儿女,一辈子安稳幸福。
可他生在帝王家,从小生活在精致的牢笼中,从未踏出宫门半步,还没真正见过自己所拥有的大好河山,却被人划上生命最后的截至点。
贺攸宁忽然想起,从前每一次去看望小皇帝时,他总是守在窗边,次数多了,贺攸宁忍不住好奇问他,窗外究竟有什么好看的,竟让他这般眼巴巴地瞧。
他却捂着嘴笑道,窗外景色一般,但人却难得啊。
贺攸宁才懂,他是等着自己去来看他呢。
他身体不好,宫人们也不愿他常出去,唯恐病了累了,回头惹来责罚,便想办法拘着他,是以别说去宫外了,就是在宫中御花园也不常见他的身影。
等待是他人生中最常见的事,他就这样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等着偶尔有人能记起他,小心翼翼在他人心中为自己谋划一块不大的地方。
他手里攥着的东西不多,因而分外珍惜,害怕失去,也害怕被抛弃。
贺攸宁去皇陵的那日,正值初夏,往年是小皇帝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他才能无忧无虑地疯玩一会儿。
可得知贺攸宁要离宫的那一刻,平日里甚是乖巧,总害怕给人添麻烦的他,第一次不顾宫人阻拦,登上城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仿佛被抛弃的小狗,声声凄厉,祈求着贺攸宁带他一起走。
贺攸宁回头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泪水不知何时溢满眼眶,就一如现在的心情。
迷茫、不知所措,而后便是涌上心头的恐慌,她的阿弟应有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一辈子被困在这里,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殿中才传来一声颤抖的叹气,贺攸宁心中还抱有希望。
“若是精心调养,不为这些琐事烦忧,可能多活些时日?”
何添并未隐瞒,直言道:“宫中名贵药材数不胜数,但京都地处北地,并不是个养身体的好地方,一味待在宫中也不利于身心舒畅,况且皇上忙于政事,又如何能不殚精竭虑。”
贺攸宁听出何添的意思,身为帝王,没有一副好身体是万万不行的,只是如今皇位已成定局,又该如何改变。
“臣未入宫前,曾听闻有一名医,医术甚是了得,若是能将他请到宫中来,或可有一线希望。”
“你可知那名医在何处?”贺攸宁下意识握紧椅子的扶手,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期许。
“此人爱好山水,从来都是随遇而居,不再同一地方多做停留。若公主有心,下官可手绘一幅画像,公主可凭此像寻人。”
“有劳。”贺攸宁颔首,只要有希望便好,有些盼头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待何添走后,年柯从柱子后走出,向贺攸宁行一礼。
“你可听到了?”
见年柯点头,便吩咐此事交予他办,又叮嘱道:“此事先不要告诉皇上,待本宫想一想,寻个时机,慢慢透露给皇上。”
这事自然是不能瞒着小皇帝的,且不说她已将年柯等人交给皇上,再叫这些人办事已是逾越。
小皇帝素来不喜他人瞒着自己,又生性敏感,若是叫他察觉苗头,又免不了多想,再者,这是他自个儿的事,事关他的身体,他自然是有权知道的。
年柯见贺攸宁脸色并不好,心下犹豫:“林水铭等人,公主可要明日再审?”
贺攸宁却挥手拒绝,宫中的事够多了,若是等着她收拾心情,那便是一拖再拖事无止境。
必须要处理的事,也容不得她随着自己的心情办事。
林水铭并未随着院判等人一同关押,而是特意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
此时已近深夜,屋内未点蜡烛,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淡淡清辉,林水铭就这样站在窗边,见贺攸宁进来照常行了一礼,丝毫没有即将沦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贺攸宁有些看不透林水铭,他在宫中年岁不算短,可骨子里总透着一股风气,若不是身着宫中服饰,倒真不像是下人。
没有求饶与辩解,就这般不言不语,教贺攸宁也高看他几分。
“本宫听闻,大皇子曾对你有恩?”
林水铭并未否认,“公主心中早就知晓了,不是吗?公主心中有何疑惑,尽可问便是。”
林水铭是个聪明人,贺攸宁也不再和他兜圈子。
“本宫心中有一疑惑,还请公公为本宫解答。”
林水铭抬眸道:“公主但说无妨,奴才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攸宁在心中酝酿好几遍,这才问出口:“先帝的死到底与大皇子相不相干?”
这在她心中盘旋多日的疑问终于问出口,心中惴惴不安,手指微微发白,在袖间微微发抖。
林水铭抬眼看她,站在黑暗处,看不清脸上所想,半晌后,只听他回答。
“先帝是忙于政治,疲劳致死,这是太医们一致得出的结论,公主应当知晓。奴才并非太医,从前也不在先皇身边伺候,公主知道的便是奴才知道的。”
贺攸宁未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上前两步走至窗边。
“林公公是聪明人,也知道本宫为何要与你单独说话,阮贵妃与舒嫔之事虽说都是过去的事,阮家已不复存在,舒家再想寻仇也是投告无门,可林公公也并非是全然无辜之人。”
“林公公大可想一想,若是舒家知晓,你会是何下场,你自个儿的命就罢了,你家人的命也都不顾了吗?”
冤有头债有主,祸不及家人是贺攸宁从前曾对他人说过的话,也是她一直遵守的准则,如今也都抛却,成了自己不想成为的恶人。
“你只需回答本宫一句,是或不是。”她今晚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事关家人,林水铭听了这话果然有触动,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是。”
话音落地,贺攸宁下意识向后两步,退至黑暗中。
明明小皇帝早就同她说过,曾看见大皇子在景成帝离世前不久去找过景成帝,可贺攸宁总觉得,有时眼见也并非如实,心中抱有一丝侥幸。
如今林水铭一个点头,贺攸宁便立刻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一瞬间所有心里替大皇子推脱的话都成了一场空。
贺攸宁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屋子的,只是浑浑噩噩失了神般往前走,心里本打算要问的话也未说出口。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大皇子,却发现大皇子早就等候她多时。
大皇子宫中未留一个宫人,只他一人独自饮酒,瞧见贺攸宁来了,像是从前那般,语气亲昵叫她快坐。
贺攸宁同他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不想笑便不笑了吧,这般模样怪难看的。”此刻大皇子也不再伪装,替她斟了一杯茶,“你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陪我小酌几杯。”
贺攸宁深吸一口气,像从前一般,坐在大皇子身边,替他翻开桌上的书本,“皇兄给我念一段吧。”
大皇子拿起酒杯的手一滞,而后又像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你如今也不是几岁的孩童,还要人读书哄睡的年纪,早就没了这个习惯,还读它作甚。”
贺攸宁放下书本,自嘲道:“也是,从前总是从前,太阳东升西落,日子是往前过的,今时人也非彼时人。”
大皇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是感慨道:“阿宁,你长大了。”
贺攸宁死死咬住嘴唇,低下头不去看他,尽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有一瞬间,她就要忍不住站起来质问他。
可她一看见大皇子空荡荡随风飘扬的一只衣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淑惠长公主也好,小皇帝也罢,这宫中谁都比她有资格站在这里,谁都能怀疑大皇子是否对景成帝做了什么。
可唯独她没有资格,大皇子因为她失去手臂,因为她无缘帝位,如今变成这番模样也皆是因为那一场大火,归根到底她才是那个将大皇子拖入深渊的人。
她没办法原谅自己,却也不只该如何弥补大皇子。
鸣山大火后的每一天,每每想起大皇子,她没有一刻不是煎熬的,恨不得自己当初死在那场大火中,也好过如今看着大皇子受她本该要承受的痛苦。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阿宁,想哭就哭吧。”
贺攸宁终于抑制不住,扑向他怀中,眼泪几近将他的衣服打湿。
曾经最亲密的皇家兄妹,隔着两年多的时光的第一个拥抱,竟是在这般无可奈何的情况下。
贺攸宁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这句当年隔着殿门说过许多次的抱歉,如今终是对着眼前人说出。
大皇子苦笑,这宫中最不需要对他说对不起的便是她了,可偏偏只有她真正愧疚这么多年,活在内疚与痛苦里无法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伏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