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轩窗
沁:
世上平民羡慕朱门绣户者不知凡几,若他们得知堂堂相府千金,竟放下身段栖身于一平民画师皮下,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寻常人眼中的相府乃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只有身在其中的才知道锦缎里的虱子,烈火下的焦黑。
当今相国是文官之首,相国夫人则是仁安郡主,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堂妹。我亲生母亲是婢妾,但她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我便寄养在仁安郡主膝下,故此也算半个皇亲国戚。按说相府中的庶子庶女也着实有几个,何以我如此幸运?
皆因姨娘辞世前嘱咐过我,想要在相府混出个头脸,就要多去夫人跟前殷勤侍奉。姨娘走后,我在偏院由奶母看顾,但她并不尽心,一心巴望着去厨中做事。临近冬日,我屋里的炭却少得可怜,送来的吃食也都是粗茶淡饭,我渐渐熬不住了。
那年除夕,相国和郡主把孩子们都叫去了主屋领赏钱,屋子里暖烘烘的,庶子庶女们喜笑颜开地依次上前给家主夫人磕头。轮到我时,旁人都依例磕三个头,我却整整磕了九个,个个如瓜坠地,咚咚作响。郡主笑着叫我近前来,命身边的侍女取过一个描金小盅,斟了一盏茶。她说:“这是今年宫里赐的龙园胜雪,好茶不易得,如今赏你了,你须得拿好。”
我接过那盏茶捧在手里,却不想茶竟是用滚水沏的,烫得我差点脱手。但是我忍住了,道了谢站在一边,把茶凑近嘴边慢慢吹凉再一口饮下。郡主笑着看我:“真是个好孩子,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要牢牢地攥住,无论如何都别放下。”她转头对父亲说:“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心性不凡,正好我膝下无女,不如就记在我名下,以后来我跟前孝顺吧。”我见父亲点头,又咚咚咚地磕了九个头。
夫人的屋里果然和别屋不同,有许多奇珍宝器,精美绝伦。郡主就任它们摆着,从不把玩。我却终是个孩子,见到精美的器物便忍不住想要碰一碰,摸一摸。她见到了也从不责怪,只笑着看。我也渐渐大胆起来,有一回见屋中多了一支冰裂釉瓷瓶,便抱起来端详,有些沉却着实好看。郡主在一旁坐着吃茶,见我歪歪扭扭地抱着瓷瓶,也不言语。侍女却忍不住上前来拦:“小姐,快放手,这是哥窑出的珍品,夫人也才得了这么一支。”她来夺,我便躲,却不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瓷瓶砸了个粉粹,我也被瓷片割破了手,流了好多血。郡主始终没有挪动身形,甚至还笑着说:“拿不住的东西偏要拿,便是自讨苦吃。”
自此我便知道,她不在乎宝器,也不在乎我,她会任我胡闹,恰是因为她对两者都不在乎。
我叫郡主母亲,每每向她讨要东西,她总是应允。我和家中其他兄弟姊妹吵闹,她也从不斥责。她也不会强迫我去学女红针织,也不用女则女诫来规训我。好像我可以在家中胡作非为,但我却总是感到憋闷,无处发泄。我能得到的东西越多,我想得到的东西也就越多。
有一回,我难得和侍女出去闲逛,在成衣铺看中了一件绛色纱裙,却有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姐与我同时看中,然而铺里只有这一条。我当然不肯相让,那小姐面红耳赤地说是她先来的,还说我无礼,店主在旁急得直搓手。我最烦听人说教,看看那纱裙又看看她,笑着当场把那纱裙撕成一条一条的,留下一袋金叶子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那姑娘的啜泣声。其实我并不多么喜欢那纱裙,我只是期待看到对方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失望的样子。
这件事不知为何,过几日竟传扬了出去。平素从不过问我的父亲把我叫到面前厉声训斥:“都是个十二岁的姑娘了,行事如此乖张,成何体统!”郡主却笑着说:“有什么关系,一件裙子而已,相府千金有何要不得的。她能这么风光自是仰赖相国你。”父亲冷笑;“我只怕她太风光了,丢了你我的脸面。”郡主说:“外人看到的相府小姐,就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做的很好。”父亲不说话了。
原来我的风光代表相府的风光,有些相国和郡主不便出的风头不便耍的威风,正可由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姐代劳,好叫下面的人知道相府的权势不可撼动。
此事后不久,上面下了一道旨意,说是宫中召几名皇亲贵胄家的贵女公子入宫随皇子公主伴读。我和长兄皆被挑中。我大感不解,去问郡主:“母亲,皇子公主们自幼便在宫中学习,不曾听说与前朝来往。我家兄弟姊妹也自小在家塾中读书,两不相干。为何圣上突然下旨要官宦子女入宫侍读?”郡主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如今东宫太子年岁渐长,冠礼之后便要学着临朝理政,皇子们自然也要从旁辅佐。这些被召进宫的世家公子代表的是朝中权贵之家的年轻势力,圣上此举是要皇子们提前与未来的廷臣建立联系,日后皇室在朝中才不至于势单力孤。”
“至于官宦小姐么...”她顿了顿,看了眼我,接着说:“想来名为公主伴读,其实是从中物色未来太子妃王妃的人选。”我听她这么说大惊失色,我幼时曾随郡主作为官宦女眷参加过一次宫宴,重重宫闱中仆婢如云,却皆是屏气敛声,气氛压抑得很。我一边给郡主捶腿一边说:“母亲,宫中还不如家里自在,阿沁入宫也只有被人颐指气使的份,阿沁不想去。”郡主轻笑:“你父亲只盼着你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呢,去不去可由不得你。”我急道:“可家中又不只有我一个女儿。”
郡主用手指勾起我的脸:“相府名义上的嫡女只你一人。你平日如何跋扈,相府和我都护住你,正因为你是相府嫡女这身份。如今入宫为相府争取最大利益也是你作为相府小姐的分内事,阿沁,这是你的宿命,你逃不掉的。”
郡主开始亲自教我宫中的规矩礼仪,变得少有的严苛。我知再无转圜的余地。
入宫前,郡主对我说:“你入宫伴读时,除了太子,对旁人都不要招惹亲近。”我问她;“太子是谁?”“穿明黄色四爪蟒袍的就是太子。”
我心中想的却是,可我不喜欢黄色,我喜欢绿色,松绿或者石绿都好。
沁:
我父亲受封太子师,和其他几位太子师轮流入宫讲学,地点在上书房。
拜师那天,皇子公主连同官宦子女坐了一室,男子在左,女子在右,中间隔着一点距离。我最先注意到的并非站在最前面身着明黄的太子,而是与他隔着两个人的穿着翡翠色衣服头上戴着青玉簪的少年,他面容白皙,生着一双桃花眼,瞧着有几分眼熟。莫名让我联想到草长莺飞、蓊蓊郁郁这两个和形容人样貌毫不相关的词。旁人大多庄严肃穆,唯独他,时而神游时而观察着前面人的举止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众人上前进拜师礼时,他又一改刚才的散漫姿态,恭恭敬敬地行礼,双手奉上一方端砚,不疾不徐地介绍自己。原来他是宁王,真是个有趣的人。
在宫中学习时,我总是忍不住去瞧宁王。他那身翡翠色在沉闷的棕色殿宇中显得很惹眼,像是初春第一棵破土而出的嫩芽,很难不去在意。
他总是皇子中最晚入座的,却又刚刚好在老师到来之前。衣冠都穿戴得齐整合规,却有一缕半长不短的发丝簪不上,就兀自在耳后微翘着,好似他故作恭顺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一丝不羁。我把他当作宫中的一大乐趣,就这么每日观察着他。
我发现,太子师在前面振振有词时,他虽端坐着,放在膝头的手却在做些小动作,像是在抽拉着什么。等散课之后,我悄悄摸到他的位置,发现桌案下有一小团乱糟糟的绿色线头,原来他在课上抽自己衣服上的丝线。我心想,似他这般抽法,不知一件衣服够穿多久。顿觉好笑。
太子师讲的是四书五经,他们能把上面的一个句子掰开了揉碎了硬生生讲个把时辰,我父亲也不例外。他自己姬妾众多还放任家丁大肆敛财,却在这里把孔孟之学讲得头头是道,我越发觉得他像个老狐狸。
堂前的太子师们口沫横飞,堂下的我装作听讲抄书打发时间,偶尔看看宁王,他留给我的侧面俊逸挺拔,偶尔摩挲自己的指节,或是吹开挡在额前的碎发,再不然就是用指头轻点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总之在我看来他不是全然在用心听学。
那日,阳光从我身旁的窗棂斜斜照进来,刚好直射宁王身上,把他的侧脸照得像在发光。他应是觉得阳光刺眼,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我将自己的书箧搬上桌案,恰好可以为他遮挡部分光亮,他察觉到突然移来的阴影,视线向我投来,桃花眼微弯。
有点好看呢,我心想。对他笑了笑。
他并没有因此就同我说话,也并没让人来问我的名字。但我并不失落,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沈沁这个名字的。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早。那日他来得依旧很晚,不紧不慢地入座,小太监在旁边置备文房四宝。他看了眼前面廉王书案上码放整齐的一叠手稿,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声问了小太监一句,小太监慌慌张张在书箧里翻找,半晌冲他摇摇头。他低喝了一句:“还不快去取,先生若是责问下来,本王回去拔光你的头发打络子。”
我想起前些时日,一位太子师要学生们回去誊写《礼记》月令一章,今日正是检查手稿的日子。难道说他没带手稿?这位太子师可是难缠的人物,皇子们犯错,他自是不敢责骂。但他擅长说教,先说古圣先贤的事迹,再捶胸顿足痛陈己过,说皇子们行止有瑕都是自己这个先生的过错,自己有负圣恩愧对社稷,动辄喋喋不休老泪纵横,让那犯错之人手足无措难以自处,唯有连连道歉不敢再犯,那老学究的眼泪便登时收闸。
我心想,宁王若是栽到这位先生手里,怕是会后悔半生。眼见着那小太监跑出堂,我便从书箧中拿出一份手稿藏在袖中,默默退出上书房跟了上去。我追上那小太监拦住他;“小公公干什么去?”
那小太监满头大汗:“宁王殿下的手稿被我落在殿里了。”
我笑笑:“小公公平时给殿下收拾东西时见过那样一份手稿吗?”
他愣了愣,诚实道:“没有...”
我心下暗笑,他怕是根本就忘了写,白白让这小太监受罪,他好在先生面前有个说辞。可那老学究岂会轻易放过,怕是就他失察也能说教一番。
“小公公不必去了,殿里那么大,殿下或是将手稿随手放在什么角落,一时半刻也找不见。我这刚好有一份完整的手稿,是我从前誊写的,不如拿去给殿下顶上。那先生人老眼花,辨不清字迹的。”我说着便将袖中手稿递了过去。
那小太监犹豫着接过,又慌慌张张跑回上书房请示。我悠悠然回到座位上,看见宁王正翻着我那份手稿,容色稍霁。
那老学究果然没有细看学生的手稿,只把每个人的翻了翻,确认都写得满满当当,便十分满意。还特意夸奖太子的手稿最为工整,不愧为一国储君。还令堂上众人将太子的手稿传阅一遍。传到我这,我故作一脸虔诚地翻开,发现有的字上的墨迹都洇成一团了,还有几处错字,把“毋杀孩虫”写成了“母杀孩虫”,“止狱讼”写成了“止犬公”。大抵是灯下睡眼惺忪时的大作,却没想到会被一众伴读瞻仰。
后面有人没忍住窃笑出声,太子怕是脸都黑了。
散课后,我刻意拖着脚步往出走,一步分成两步。果然,走到上书房外的游廊上时,身后宁王的声音笑着问;“你怎知他目力不佳?”
我暗喜,不回头依旧往前走:“我有一回看见他捡到太子殿下掉在地上的一张草纸,对着满纸横七竖八的黑墨赞叹:点点梅花淡墨痕。他又不似其他先生,从不直言评价学生字迹,便猜他是人老眼花却又不肯在学生面前露怯罢了。”
他朗声笑了起来:“你帮了本王,让本王怎样谢你呢?”
我回头会心一笑:“那就请王爷记住我的名字吧,沈沁。”心情愉快地出宫了。
自与他说过话,我便觉他不再遥远生疏。每每在殿外偶遇,尚可彼此行礼就课业寒暄几句,明明我两个应该是课上最不认真的学生了,却还要故作矜持,想想都要发笑。我真想快快越过这个阶段,但要将关系拉近到何种地步,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每每看见他出现在我视野里,就有种想要触碰的冲动,就像幼时看到郡主屋里那些宝器时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为架空背景,历史大乱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