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别南枝
沁:
自与十七换脸之后,我便在芊影山庄休养,这是宁王送于我的私宅,从前是我和他花前月下的幽会之所,算是个冷僻之地。料想他笃定我好生在将军府做夫人,近日绝不会来,便安心等着十七来寻我。偶尔也去市井露脸走动,免得十七的熟人找她不见进而生疑。
那日在鎏金坊中出入,又见到那道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他牵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红衣女子进了屋中,两人高声调笑,敞着门也不避讳。我远远地看着,心中不是滋味。“沈沁”嫁入将军府,他竟真的无动于衷吗。
正自怅然,却见我那平素跟在宁王身边点头哈腰的蠢哥哥,正和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站在廊下说着什么,那女子倾身听着我那蠢哥哥吩咐,畏畏缩缩似是在怕。她的身形给我熟悉之感,细一回想,倒像我的陪嫁丫鬟小倩,装束也和她颇像。她不在“沈沁”跟前伺候,却在此处和与我平素不和的哥哥聚头,实在可疑。我按捺下缱绻情思,心头警铃大作。想着她是相府旧人,且行事鬼祟,难保不会识破“沈沁”的身份,使些鬼伎俩,恐怕坏我大计,择日必除之。
果然,过了两日,街头巷尾都在传将军与夫人成婚当晚遇袭的事,更夫在府外都听得打杀之声。想来或许是我那蠢哥哥的手笔,这小倩断乎留不得了。
我趁小倩独自出府采买时,以十七的身份诓她说“我来送沈小姐之前托我做的画。”小倩知道我和宁王的关系,也知道我曾托十七画我的风月像,却不知换脸之事。但她自是不敢把这种画大喇喇地带回将军府,也自是不敢藏在身上。便说带我去芊影山庄,那边也有小姐存的一些银子,也可顺便付了作画的钱,还叫我以后在人前不要提给沈沁作画的事也不要来将军府。我暗笑,这丫头一边顾着主子名声,一边却要帮着别人害主子的命,真是矛盾。
我就从来不会有这种矛盾,更不会有所纠结。
我在芊影山庄用袖中匕首结果了小倩,并没有给她说遗言的机会。
在我慢条斯理地清洗手上沾染的殷红时,十七如约而至。我把小倩的尸身指给她看,只有让她见了这血腥场面,她才会知道我的手段,老老实实为我做事。毕竟她所见,她姐姐如今在芊影山庄的汤池里疗养续命,没有我的药便会朝不保夕。
十七只好依我。
当晚,我又去了鎏金坊,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再去。竟还真望见了他,他却是不知为何怏怏不乐的,时不时地把玩着酒盏陷入沉思,还在中厅大发了一通脾气,把跟在他身边唯唯诺诺的相府少爷,还有老鸨姑娘们吓得三三两两跪了一地。见他拂袖离席,我戴上面纱假意低头从廊下走过,故意与他相撞。面纱应时而落,他望着我的眼神定住了。我知道,这表示他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四周人头攒动,而我望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
“我们以前见过吗?”他狭长的眼睛微眯,显露出探究的神色。
“回王爷,奴婢是鎏金坊新来的舞姬。”我故作低眉顺目,娇娇怯怯的样子。却又时不时用眼波溜着他。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叫什么名字呀。”
“十七”
“抬起来。”他用修长的手指抬起我的脸,我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好,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他展了展袍袖,吩咐站在身边的我那蠢哥哥道:“拿壶好酒过来。”
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拉进房中。我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望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暗想:你呀你,把我当成你的棋子,却不知自己也在我的局中。
这一晚,他醉眼迷离,只是许久不见笑颜。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眼;“你的皮相生得很好,只是这双眼睛和这张脸倒是有些......”他是想说格格不入吧。
这双眼睛不是这张脸原本主人的,它们是我的眼睛,曾经那个沈沁的眼睛。于换脸而言,骨相、五官走向甚至皮肤肌理皆可调整,唯独眼睛无可更改。
“王爷是觉得奴的眼睛生得不好看吗”我软倒在他膝头。
“不,是极好。”他终于笑了,俯身在我的眼尾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唇齿间流溢出酒香。
“有一处院落,那里原本的主人也许以后都没办法再去,你今日之后搬过去住吧。那里的衣裳饰物你尽可去使。”他低声在我耳边说,温热的气息像是羽毛,搔着我的颈窝,有种痒痒的湿意。
原来我的东西,他随手便可送人。
衡:
“将军夫人,呵。”我看着青釉酒盏,想起今日将军府之行,甚是烦躁。
白日里我备下厚礼去将军府探萧寒声的口风,摆明有意与他结交,他却摆了一张臭脸给我看,颇不领情。
在这位抚远将军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我自是咬牙切齿,正捉摸着如何让给他些颜色瞧瞧。却在回廊被一个疾步前行的人撞了个满怀,待要发作,看清来人又顿感畅快。
是阿沁,我与她已多日不曾相见,她着了一身不常穿的淡青色衣裳,发髻也拢得十分齐整,行色匆忙,见撞了我,还俯身叉手行了一礼。口中柔声说着;“不好意思啊。”
我很少见她如此守规矩的模样,莫不是做戏给府里人看?便突然兴了逗弄的兴致。
见此处并不惹眼,便揽过她抵在转角的屏风上,笑得肆意:“我还没有试过在将军府,一定很刺激。”
谁知她竟掩住胸口,推开我说:“王爷,这是将军府,我是将军夫人。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被别人看到,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她竟自称将军夫人,还为此拒绝与我亲热。想来她入府以后萧寒声待她不错,将军府遇袭那一日,萧寒声应是也保全了她。亏我前几日还紧张她。
我斜着眼打量她:“啊...看来萧寒声那天晚上护住你了。难道他也喜欢你?”说完才察觉,自己这话有些酸。
随后压低声音拖长语调,贴近她的脸说:“没事,他要越是喜欢你,你就越能帮我查出太子到底什么东西落在他手上。对吧?”
“将军!”屏风一侧替我放哨的侍卫的一句提醒,打断了我将在她颊上落下的吻。
我低声在她耳边补了一句:“别忘了。”她却大力把我推出了屏风。
余光扫见萧寒声走过来,我故作谦雅地对着阿沁行了一礼:“夫人有礼了。”这当然是做给萧寒声看的。
他口气不善地说;“王爷还没走呢?”
我淡笑道:“啊,相国曾是我的老师,我幼时与阿沁一起读过书。今天,恰好遇到,就闲聊几句。是吗夫人。”这话确实不假,既是打消萧寒声的疑虑,也是提醒阿沁,莫忘了往日种种。可她却不答,眼神还避开了我。
想起她今日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就郁结。
回过神看着眼前跪坐在我旁边,笑嘻嘻给我斟酒的人那谄媚相,更加觉得不顺眼。这人是沈沁的兄长,相府公子,明明蠢钝如猪却还爱自作聪明,竟还在将军与沈沁大婚当日,自作主张派死士去刺杀沈沁。
事后还敢来我面前邀功,说他揣度我的意思,如此一来便可借相国之女横死将军府的由头扳倒萧寒声。看着他那一脸猪相,我冷笑连连,对着他猛踹几下,用匕首抵着他的粗脖子警告:“我要的是萧寒声为我所用,谁要你去杀鸡取卵,何况你难道不知沈沁是我的人?沈沁若是死了,你就准备好两副棺材吧。”
此刻这蠢猪见我近日对他不假辞色,献媚道:“王爷,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了。沈沁呢,活得好好的。还有那些死士的来处,隐秘得很。查不到的。”
见我依旧皱眉,他又涎着脸说:“王爷,今日有惊喜啊。”说着招手让老鸨近前来。
那穿红戴绿的老婆子一脸谄笑地说:“王爷,南浔今日送来一批姿色绝佳的新人。”
我的确需要这些秦楼楚馆替我传些风流浪荡,纵情声色的名头。便表现出好奇之色。“新人?”
老鸨见我有兴趣,笑着说:“都很年轻。”
“有多年轻?”我探身凑近。
“十五六岁。”老鸨附在我耳边说。
十五岁么?也才刚及笄而已。我状似惊讶地提声感叹,大笑着说:“这么年轻啊!”
老鸨和那蠢猪大概以为我大为满意,也抚掌大笑应声附和道:“是啊!”
我心中无名火起,盯着老鸨,笑说:“年轻好啊。”随即甩手打了身边赔笑的那蠢猪一巴掌。咬着字眼说:“好你个龟婆子。这么年轻的拿给我。嗯?”看着他们被我吓得诚惶诚恐的样子,复又勾起一侧嘴角:“有没有更年轻的?”
那老鸨如蒙大赦,满脸堆笑地凑过来说:“有有有,比豆蔻还小的都有。”
我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某人十二三岁时的模样,那时她虽狡黠,却不比后来胆大无惧,眼中也会时而露出些犹疑和懵懂,尚不堪折。遂心底多了几分柔软。
“真有啊。”我摸着下巴又笑起来。
老鸨和那蠢猪自以为过关,也放声大笑;“是啊!”
我心火更炽,陡然收起笑容,拢起袖子,又甩了那蠢猪一掌,比刚才更狠:“做个人吧你,死鬼婆。”
四周的人见我发难,呼呼啦啦跪倒一片。我起身叱道;“今天赶紧把这些女孩的卖身契都给我烧了。我如果再听见鎏金坊里有这么小的姑娘,我就一把火把你这院子给烧了,然后回头一刀剁了你。”我脑中已经开始构想这场面了。
我的心绪缠成一团,再无心情敷衍做戏,只想回去喝个烂醉。
却不期然在游廊撞到一个女子,她面纱掉下那一刻,我怔住了。
分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神情却给我无比熟悉之感。那女子算是清秀,眸如点漆尤为明亮,见我看她,她也不闪躲。
“我们从前见过吗?”待问出这句,心中却突然清明。是了,这双眼睛和阿沁真像。眼神总是那般大胆,栖息着野性的光,含着一丝不自知的志在必得的骄矜。那眼神不似其他闺秀一般含蓄闪烁,也不似青楼女子那般带着讨好却自厌。她的眼底总是流动着欲望,燃烧着渴求,生生不息。那是独属于她的鲜活。
眼前女子的形象与阿沁些许重合。
“今年多大了?”“十七。”好巧,阿沁也是十七岁。
“叫什么名字?”“十七。”一个贱名,想是生来贫寒。
她回我时,状似不敢正眼看我,声音有意压得柔软。却又眼波流转,暗暗觑着我。明明有意亲近,却又故作羞怯之态。这神态,我在阿沁脸上也曾见过。
想到阿沁她今天拒绝了我,还自称将军夫人,气更不顺。不如干脆成全了眼前这个刻意亲近的舞姬。呵,郎情妾意,有何不可?
我让这舞姬陪我饮酒,她的眼睛勾起我几分燥热。鎏金坊终究算不得一个能纵情恣意的好所在。我想起了芊影山庄,它的女主人怕是以后都很难再去,心中莫名空虚,急需什么来填补。
不如就让这舞姬去住吧,不知她穿上那里留下的衣裳,会和阿沁有几分像?
这一晚,我醉得不省人事,梦中忽忆少年时。
作者有话要说:南枝这里指温暖舒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