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于瑾的故事并没有他声称得那么乏味冗长,这个相貌憨厚的中年人,讲话其实非常富有条理,言简意赅。
南无忧的处境相当微妙,她虽然是南鹤礼这个族长的女儿,但在家族中其实孤立无援。
事情的根源要上溯到南鹤礼的祖辈,他们为了争夺家族大权,发动了极其残酷的斗争,不光斗垮了敌人,也斗垮了大量的自己人,亲兄弟姐妹也没有例外。
最终上位的,是一个孤家寡人。
这么做的好处是,上位以后,周围几乎没有能威胁到统治者地位的竞争者,坏处则是一旦首脑出了问题,那么整个派系立刻就烟消云散。
到了南鹤礼这一代,情况略有好转,他们兄弟共有三人,虽然关系不算特别和睦,却终归是同属一个派系,平时可以笑脸相迎的亲兄弟。而且南鹤礼还有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继承人,接下来只要其余两个兄弟也留下血脉传人,曾经单薄的派系就能发展壮大。
然而后来南鹤礼和南千禹接连死亡,南于瑾本人也没能第一时间回归乾星系,情况就变得十分复杂而微妙起来,那些曾经对南鹤礼这一脉怀有宿怨的南家人,第一时间便下手蚕食起了南鹤礼的遗产,而当南于瑾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留给他们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对于南无忧来说,她看到的是:父亲留下的遗产,在被贪婪的家族亲人无情掠夺,而同为南家人,他们甚至对南鹤礼那离奇的死亡真相浑不在意,仿佛他死后留下大笔可供瓜分的遗产反而是好事!
这一幕对她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南无忧虽然嘴上不说,心底的愤怒和恐慌却在迅速积累。而这些情绪,随着南于瑾的归来,反而变得越发难以控制。
因为南于瑾给她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如果她只是孤身一人,那么再大的冤屈都只能隐忍,身为南鹤礼一手培养出的继承人,南无忧至少还有基本的判断力。
但是南于瑾归来后,却帮南无忧迅速恢复了部分元气,除了在董事会能够列席之外,她还靠着陈耀取得了太空城市的主导权,而这对一个落难公主而言,简直是决定性的转变。
拥有一座繁华的贸易城市作为底气,南无忧甚至考虑过直接申请董事会的成员资格,然后再以董事会的名义慑服家族内部。而考虑到家族会议召开在即,她便想着将步骤稍作调整,以强势姿态慑服内部,然后再以家族为助力恢复她本人的董事会席位。
这种开拓进取的精神,部分来自过往的历史——南鹤礼的祖辈就是靠着这种极端的冒险精神赢得了家族大权。
还有一部分则来自实力膨胀后,她那随之复燃和膨胀的怒火。
——
“而这件事我没法劝。”南于瑾说道,“我的立场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微妙,因为南鹤礼死后,我才是明面上最大的受益人,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南无忧不过是被我推到台前的傀儡。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劝她不要冒进,只有我不行,有些话说出去,我就洗不清楚了。”
肖恩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后问道:“所以你需要我来帮你控制住南无忧?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南无忧冒进导致失利的话,你依然是最大的受益人。”
“呵,你还真是直言不讳。没错,在很多人看来,我和南无忧的关系正该是这样水火不容,但实际上南无忧若是倒下了,我就成了这一脉的独苗,而我可没有祖辈的本事,能靠着一己之力慑服整个南氏家族。更重要的是,我缺少继承家族的正统性。”
肖恩问:“正统性是什么?”
“是人们对一件事约定俗成的认可,或者说是家族元老们的价值观。比如说,南无忧是南鹤礼的女儿,那对于元老议会来说,她就理所当然的是家族的继承者。当然,正统性不等于必然性,阻碍她成为继承者的理由有很多。”
“比如她年龄太小,威望和手段都嫌不足;再比如南鹤礼的死因成谜,让这一脉继续掌权可能对家族不利。但这些理由,都只是反驳正统性的借口,如果没有这些借口,南无忧就会顺理成章地接掌大权。这就像简单的物理学定律,没有外力干扰,物体就会沿着原先的方向不停运动下去。”
肖恩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南于瑾说道:“然而我并没有这份正统性,在和大哥竞争的时候我甘拜下风,那个时候我身上就多了失败者的标签,而带着这个标签的人是不可能享有正统性的。所以若是南无忧倒下,结果只会是我们这一脉被家族迅速抛弃,彻底沦为历史的尘埃。”
肖恩问道:“所以你才要在背后支持南无忧?”
“是的,我不但要支持她,还要全力支持她,因为现在我们谁也输不起。”
“理由很充分,那么这些话为什么不和她说?”
“因为这些纯粹功利的理由,和我先前经营的人设、亲情全然不服,而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加剧我们之间的不信任了。”南于瑾苦笑道,“诚然我很欣赏无忧的谨慎乃至多疑,因为不具备这份素质的人不配成为领袖。但谨慎多疑一定要维持在一定范畴以内,而我现在已经快要越过那条线了。”
“越过那条线?你做了什么?”
南于瑾说道:“回归以后第一时间找到无忧,以感情牌和人设牌迫使当时孤立无助的他接受我成为暂时的盟友,然后带着她前往苍穹顶,与四大家族的元老议会成员会面,为她争取到了董事会议的列席资格。而后辅助她收拢南明资本的部分资源,再之后带她前往收复了陈耀。”
肖恩说道:“听起来你已经为她做了足够多,她如今的复苏几乎全部是依赖你的力量,就算你的帮助有功利因素在内,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过度怀疑你。”
“恰恰相反。”南于瑾叹息道,“我做得越多,她反而越会怀疑我,因为这里有个很简单的道理,我能给她的,自然也能夺走,她至今拥有的一切都还不属于她。这份危机感会加重她的怀疑,怀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利用她的正统性,怀疑我会在她的利用价值出尽以后,将她的一切都夺走。”
肖恩皱起眉毛:“你的这番话,反而是在展示你自己的多疑,你怀疑南无忧并不信任你。”
“没错,我也是个多疑的人,毕竟我也出身南家,小时候也曾被当成接班人来培养——虽然半途而废了。我之前能够毫无保留地帮助无忧,是因为我不需要太过在乎她的多疑,势单力薄的她还没有资格去影响大局。但现在不一样了,无忧的成长非常快,在【离】收复陈耀有一小半都是凭她自己的本事。虽然还称不上羽翼丰满,但是,我已经承受不起和她闹翻的代价了。”
说完,南于瑾又叹了口气:“总之,我的故事就到这里,接下来就要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肖恩没有急着答应或者拒绝,南于瑾的故事毕竟只是故事,每一个字都是真伪难辨,他连李钰和南无忧都不信,又怎么会盲信南于瑾?
所以,结束通讯以后,肖恩就直接找到当事人来核实。
在白银号的小型会议室里,绝地学徒与南无忧相对而坐,将故事娓娓道来,李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旁听。
故事讲完,会议室内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