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大概是少数能真正懂小杰的人,之一。
我懂他的天真。
小杰俯下身去趴在草地上,他鹿褐色的眼睛微微瞪大,他收敛动作幅度,小心翼翼地朝前方凑近。由于他的眼睛离目标太近,导致看上去有些对眼。
不远处的我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
或许是因此惊动了那只暂落在黄色叶片上的蜂鸟,只见它扇扇翅膀,背部漆黑鳞羽上星星点点的绿色彻底舒展开,团状的小鸟仰起薄而长的鸟喙,翘起脚,然后就这么无情地飞走了。
小杰失落的趴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它离开,他没有怪罪我,小杰抬起头,视线越过灌木丛,他双眼亮晶晶的望向我在的地方。
小杰伸出左手无措地指着自己鼻尖新碰上的淡灰色,他呆呆地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原来,它刚刚是打算要上厕所……”
噗呲。
我努力扼制住我勾起的唇角,上前去帮小杰清理。
小杰见我拿着手帕过来,于是就乖巧的留在原地,任我用一顿乱揉将他的鼻尖清理干净。我放开他,小杰又小跑到一边,他猛地将自己的头彻底扎进水里闷了会,等到周围的水纹都消失,他这才仰起头来。
水停驻在他的头上、脸上、脖子上,然后又顺着他身子向后仰起的弧线,在空中划出一颗颗耀眼的珠光。
小杰整个人都沐浴在盛大的光芒下,他跪在地上,身旁有碧青的草随风摇曳,鹏风翱翔,他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半天只痴痴说了一句。
“……好想要看遍整个世界啊。”
水潭边树影婆娑,光影斑驳,隐有鸟雀在林间轻歌。万物的一切都被这夺目的日光蒙上了一层光辉的滤镜。
……
我也懂他的热诚。
小杰望着湖面,树林间纷杂的白蜡叶随风刮落在他宽大的为遮风雨的帽檐上。
而我则靠在一旁的巨树下小憩。
我翻了个身,抬手颇为烦躁的用只翻了一半的书盖住自己的脸。
本身我就是不想来的,但小杰每次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硬要将我拉来陪他。
每当我想出理由来拒绝,小杰却总显得缺个脑子少根筋,简直情商低下。任我如何不肯松口,最后还是会被他一句:因为我和栗栗是伙伴,所以才要待在一起,给彻底打败。
我躺在草地上,用手数了数,小杰已经连续在这里钓了好几天了。
其实我很不明白,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到底为什么值得小杰去如此认真的追寻他的足迹。
正午闷热的太阳实在是让我有些焦躁,于是我干脆就这样盖着书,吹着风,露天睡了个午觉。
再次醒来时,隐隐听到有火星噼啪声。
我懵懵的睁开眼,将还掩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没想到天竟然已经黑下来了,深暗幽蓝的天空上悬着几道翻腾的云霾,反倒显得周围格外静谧。
我坐起身,正在隔壁空地上灰头土脸的尝试着制作烤鱼的小杰抬眼与我尴尬地对视。
“……”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小杰伸手局促地挠挠脸,他的下颚又再次平添几道黑。
“……呃、嗯,吃烤鱼吗。”他左右为难的从中挑了一条看上去最有可能能被人类吃的。
我盯着他手里那条明显走的很痛苦的鱼,陷入沉默。
我开口:“做鱼都是要先去除内脏的。”
“欸?!”
小杰表情看上去很懊悔:“那难道去掉头是不算的吗?”
“……”我望着那条被烤到焦黑的鱼:“而且你烤的也太超过了,早已经不能吃了。”
小杰看着手上那被插在树杈上的鱼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米特阿姨不允许吃外面没烤熟的东西,所以,我还专门确定了是否烤熟呢。”小杰又低下头来。
你这已经不是熟不熟的问题,是糊不糊的问题。
你知道吗,我刚才就连做梦都梦见有人在我旁边炼丹。
“其实,如果什么调味料都不放的话,就算是前面没出错的做完了也不会好吃的。”我迂回的安慰。
小杰看上去更沮丧了:“因为栗栗你平时放了很多种调味料也没有变得很好吃,我还以为这样的做法是对的呢。”
我忽略掉某些不中听的话,我看了眼依旧还搁在树上的渔具。这鱼难道不是钓上来的吗?
我问小杰:“所以你为什么不继续钓了,不是这次要尝试用四天时间来钓沼泽鱼精吗?你不都已经坚持了两天多了。”
火焰随风舔舐着树枝,火光明明暗暗的晃在小杰清秀的脸上。
小杰最近常在外,晒得皮肤有些黑,他光亮的眼神落到我身上。
“因为看到你一个人好像很无聊,所以我忽然也想给栗栗钓一条鱼吃饭。”
我没说话。
小杰他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拿出自己全部的热情,坦率直白且毫不犹豫,很耀眼。
无论是对他没什么记忆的父亲,还是对最初只有几面之缘的我。
……
同时,我也懂他的执拗。
在又一个雨季充沛的季节,有过鲸鱼岛游历的游民传言说,自己在岛上好像遇到了群狼的足迹,掌印又大又深,就在森林深处沿海的山洞附近。
因为正逢雨季所以线索被滂沱的雨水冲了个干净,如果不真的前去确认,确实也无法判断。
平时小杰和我呆在一起时总会刻意迁就我,所以基本上我们一起同行时都只呆在林子的外围部分。尽管我确实没怎么去过森林内部,但小杰会同我讲起和他相熟的动物朋友们,所以我猜测鲸鱼岛上虽生物种样繁多,可狼群似乎早在这里被人们开发前,就已经被最初上岛的猎人为了减少威胁捕杀光了……
山林中虽然还有一些体型庞大的动物,但由于它们整体数量不多,也都有各自的活动范围,并且它们平时也从来不会主动伤害人,只除了一些特定的时间段,它们才会带有一些攻击性。不过这时这里的居民也很少会上山,同时也严禁旅客进入。
但既然有游客流传这种消息,我和其他人也有些担心。
这时小杰背上了包袋,他整理好衣服,朝我们挥挥手。
“我打算去一趟山里看看。我也已经带好一部分的水还有吃的了,米特姨妈、栗栗、还有大家,你们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米特阿姨连忙伸手,试图拉住他。
“小杰!你不许去,如果岛上真的有狼群,那就更要先请专业的人来看,你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能放心你就这样自己出去!”米特阿姨顾不上自己手里抓着的草篮,新鲜的菜撒了一地,她焦急的冲小杰喊。
小杰去山上有时会偷偷瞒着米特,因为生怕又让她担心。我虽然知道小杰不是普通的小孩,他早就背着我们,在他生长的这片岛屿上独自走过了不少的地方。
有时也会遇到危险的事,但似乎是为了我们的承受力着想,他总是不愿多说。
我担忧地望着小杰,想要去阻止,但又觉得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停下脚步。
我站在原地没动。
似乎是察觉到我注视的目光,小杰回头看向我。他站在山坡下,一望无际的梯田里,小杰转过身。
“别担心。”
“为了大家,虽然我还是个小孩,但我却是你们当中最熟悉森林内部的,所以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下。”小杰安抚我。
“你难道……”听到我微弱的声音,小杰短暂的停下脚步。
“从来都不会感觉到害怕吗?”
我可能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那些对小杰的担忧、害怕,以及对他行为的困惑和对他未来的期待,全部都杂糅到一起。
小杰看向我,目光坚定同时又带有一丝狂热。
他紧紧抓住自己背包的背带,他仰着头。“我已经,对事物的好奇要大过于对未知的恐惧了。”
……
其实我一开始也总是读不懂他。
我总是很难理解小杰的心理,直到我后来学会用理解动物的方式来理解他。从此以后我便感觉到游刃有余了。
比方说,在攻击时,小杰像鬣狗像狐熊,在吃饭时,小杰像是捧着心爱松果的大尾巴松鼠,在撒娇的时候,小杰看上去又很像一只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摇尾的幼狗。
虽然自己在心里这样暗暗去拿动物来比喻人总是显得有些奇怪的,但我确实也因此在绝大部分的时候都能够看懂他,甚至,有时还可以和他做到十分默契且不谋而合的程度。
直到——
小杰低头看着对面那两只珠颈斑鸠交缠的姿态。
一只青色略带粉的雄鸟扑在另一只雌鸟身上,它们依偎相缠,交颈厮磨,翅翼迭起。
小杰的眼睛向下垂了垂,光穿过他浓密的尾睫,他捏着下巴皱眉思索起刚才瞥见的绿林间那隐隐绰绰翻动的花影。
半晌他转过头,好奇地瞅向我。“难道说动物只要扑在另一只小动物身上就会感觉很舒服吗?”
“……”
嗯?这个是什么意思。我突然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的是鸟车,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了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