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安是先于即熙醒过来的,他仿佛做了一场混乱可怖的梦,睁开眼睛时他在熟悉又陌生的黑暗里恍惚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醒了。
因为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醒来的世界才会是寂寂的黑暗。
“星君!天机星君大人醒了!”念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继而傅灯就嘱咐她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雎安。
阵破之后他强撑着安抚下激动的即熙,就不省人事了。想来是被傅灯和念念发现,救了回来。
“我家师母呢?”
“还在睡,你放心她受伤比你轻多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睡了这么久。”念念听话地压低了声音。
“多谢。”
“不必,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听傅灯的语气,想来他们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大概把她们吓到了。
雎安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把剑,你们看到了么?”
“没有哎。”念念说道。
魔主果然把不周剑拿走了。
那时魔主用阵法困住即熙,又很耐心地等着他失格,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泄露出的煞气流向魔主的方向,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才降世十四年的魔主,狩猎了前宫主与泽林,正在等着他这个猎物落网。显然他并不是魔主最终的目标,只是他达成目标的手段。
“你总是这么冷静,我真想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
似乎是因为即熙听了他的劝告,不再理会魔主的话,魔主就走到他身边,刻意压低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雎安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不是很清楚,而且利用得很好么?”
“你的极限是她,可是你借给她一条命,又把这极限转移回了自己身上。雎安啊雎安,你不觉得你担着这天下和自己的担子,其实很可笑么?”
响起脚步声,继而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你应该察觉了,天机星君为何总是早夭?为何天机星君在世时,几乎从不会出现魔主?”
雎安想,看来魔主很好地研究过天机星君。
这件个问题,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因为在他之前,如果天机星君在世,那么天机星君就会是魔主。
如此荒唐又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十三岁时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有心魔,普通人的心魔多半是无意识的煞气凝结,若想培育出有意识的心魔,除非千万人生祭尸横遍野。
可他的心魔从产生的那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意识,天然就是魔主的雏形。
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问题,还是对于每一位天机星君来说都是如此。那时他感觉到由衷的恐惧,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要成为至纯至善,万人表率的天机星君。可如今他却一脚踏入深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在后来的岁月里随着他的成长,他查阅了许多关于前任天机星君的书籍记载,开始猜测正因为天机星君的心魔几乎无可避免地会成为魔主,所以天机星君在世时,这世上才不会有第二个魔主产生。
天机星君最后的善,或许是在从天机星君变成魔主的那一刻,因失格被星命书夺取性命,与魔主同归于尽。
这或许才是那句——以此身镇天下心魔的真正含义。
“若不是我的力量成长得太快,取代你的心魔成为了魔主,你早就失格了。你不该感谢我么?”
黑暗里魔主低沉的声音悠悠地说着,与雎安元婴内心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这是星命书的骗局,它看似给你荣光和力量,其实只是设计你成为平衡世间煞气的工具。”
“而你就像庙里供奉的那些土偶,是填在天机星君这个土偶里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活在壳子里,按壳子的大小生长。就算发现了这一点,你还是承担起这可笑的毫无道理的壳子,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就算把门打开也不会飞走。”
魔主的声音顿了顿,他似乎很怜悯雎安,又满是嘲讽,轻轻笑了两声。
“我真讨厌你对命运卑躬屈膝的样子。”
雎安笑了笑,他忍耐着从即熙身上转移而来的尖锐疼痛,呕出一口血来,继而说道:“你刚刚说的没错,我确实要谢谢你。”
他背上的不周剑突然出鞘,仿佛有灵魂一般自行劈向魔主,他听见慌忙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之声,不周剑沾了他的血本就兴奋,又因为得了他心魔的煞气而力量大盛,几乎狂热地只想取魔主性命。
从混乱的脚步听来,魔主应该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怎么可能……你的心魔怎么会进不周剑……他怎么会帮你?”
雎安擦着唇边的血,低声说道:“你不该把即熙扯进来。”
方才他的心魔趁着他力量流失兴风作浪,惹得他濒临失格,这些天他的心魔已经闹腾了很久,他其实很清楚他的心魔究竟执着于什么。
他达成与心魔的谈判,实际上只用了几句话。
——你再这样下去,即熙也会死。
——是的,我嫉妒宁钦,我憎恨宁钦,或许我心底里也埋怨过即熙。但是无论如何即熙不可以死在这里。
——那时候,我误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你不是也非常难过么?
他的心魔也是他,他有多爱即熙,他的心魔就有多爱即熙。甚至于比起他自己,更在乎即熙的安危。
基于这一点共识,他的心魔第一次答应了他的求助,暂时离开他体内去催动不周剑。
回忆在此处告一段落,雎安没有把这复杂的故事告诉念念和傅灯。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问道。
元婴里那个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难得地安静着,半年才没好气地说——我用不周剑伤了魔主,他应该伤的不轻。催动不周剑对我消耗太大,我很快就离开剑身回来,之后他把不周剑拿走了。
——我该宰了他的。
他的心魔阴鸷地说,并且警告道——不要以为我帮你这一次,就会站在你这边。
雎安低低一笑。
傅灯看着面前这面色苍白,容颜俊秀的星君在长久的安静中笑起来,很浅的一个笑容,蜻蜓点水。
好像有点无奈又有点寂寞。
正在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惊呼,仿佛从噩梦中骤然惊醒般,那个声音喊着“雎安!”伴着错乱的脚步声奔来,然后这扇的房门被大力地推开。
突然流泻而入的日光让傅灯眯起了眼睛,她刚刚想说病人受伤了不好受风,就看见那逆光的身影风一般地跑过来扑进雎安的怀里,肩膀细细地颤抖着。
念念的眼睛瞪成了圆形,她捂着嘴看看他们,又看向傅灯。傅灯摇摇头拉着她走出了房间,并且贴心地帮病人把房门关好。
怀里的姑娘沉甸甸地扑在雎安怀里,他轻轻拍着姑娘的后背,说道:“怎么了?”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她的声音发颤,好像再说几句就会哭出来。
“我为什么会走?”
“我不知道……”
她醒过来时满脑子都是那天他跟她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平静又震彻心扉,仿佛是诀别前的留言,无望地认命。
即熙抬头看向雎安,他额上贴着纱布,低头仿佛在看她,那双眼睛里映着模糊的日光,清澈得让她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伸出手,手指落在他的眼尾,他的眼睛颤了颤但没有躲避。
除了之前刻意避开她的那几天,从以前到现在,他都不会躲避她的触碰,不管这触碰多么大胆无礼。
她知道这是她的特权,其实她也一直知道雎安偏爱于她,但是她以为那是因为她由他带进星卿宫,他便对她更加用心些。
“你的眼睛……”即熙说了一半,后面却不知要如何继续。
雎安笑了笑,他握住她的手指从他眼角移下来,说道:“失明的时候我想着,你能因此活下来,感到非常值得和满足。”
“你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其实是我任性地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情,也没有问你想不想接受就给了你。”
“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内疚,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这不是你的错。”
雎安这么说着,即熙那边静默了一瞬,世界安静得可怕,连他的心魔都默然不语,像是等待着接受审判。
突然一股大力推上他的肩膀,他栽倒在床上,继而感觉到即熙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即熙的胳膊撑在雎安头侧,她恼怒地把他压在床榻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露困惑之色的雎安,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要把你做的事情说得这么低?你想说那些都是举手之劳不必再提?就算我不知晓不回应也毫无关系?那你的心魔从何而来?雎安我问你,从何而来!”
她突然俯身吻了他,唇齿相依间她近乎霸道地与他交缠,甚至于咬破他的舌尖带来血腥气息。
疯狂地,强硬地,不顾一切地亲吻。
雎安睁大了眼睛,他举起手仿佛是想要推开她,纤长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停滞一瞬后,却像是认命般慢慢放在她的后背上将她抱紧。
一点点地抱紧,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放任自己沉迷。
即熙的吻慢慢变得轻柔,她的手抚上雎安的胸膛,那颗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炽烈的,渴望的。
她放开他,在他耳边愤怒地说:“你到这个时候了,是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你才不是没有关系,你才不是举重若轻,你明明就是渴望我回应的!你想要我,你想要我是你的,就像天下所有爱人一样,不是吗?”
雎安怔了怔,他的神情凝滞了片刻,然后他无奈地闭上眼睛。
“不要……拿这种事情试我。”
你不知道,我这许多年来与自己周旋,只为了不因为过于爱你而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