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运(沾染帝气)

第六十九章

钟念月一行人并未在县衙停留多久,便立即又出门去了。

她到底是没有占用晋朔帝的私库。

随意取用别人的私库来全自己的名声,那成什么样子呢?

最后便是由那知县出面,钟念月在侧。

知县道:“那秦姑娘施粥的地方小,不如咱们选一处更为宽阔的。”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存了心思要她生气,去别处有什么意思?”知县一噎,是万万没想到这姑娘,将这些个与人为难的话坦坦荡荡挂在了嘴上。就不怕陛下以为她是个心胸狭隘善妒之人吗?

不多时,马车抵了那片空地。

原来苏倾娥施粥的粥棚后面,便是一座香火已不盛的寺庙。想来也是,百姓尚且如此,又有何人有心思去侍奉神佛呢?

钟念月看了一眼,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她若是要怕苏倾娥,早先便抱住女主的大腿大呼饶命了。她从前没有这样做,今后自然也就更不会怕苏倾娥。

就算苏倾娥真有女主光环又如何?

钟念月道:“摆桌案,抬箱子,贴告示。”

知县应了声:“是。”等应完才想起来,这位主儿倒着实不大见外,吩咐起当地官员来,都不见她有一丝瑟缩迟疑。

苏倾娥这厢还“活菩萨”“女菩萨”不绝于耳呢。

吹捧得她几欲飘飘然,一抬眸,却正见钟念月的车驾停住了。

几个衙役围在四周,高喝一声:“知县在此!”

比起天高地远的皇帝,作为当地父母官的知县,自然更被百姓所熟知。

众人心下一激灵,端碗的手都顿住了,接连扭头朝另一边看了过去。一个个连脖子都不自觉地缩了缩,带着对官老爷的本能的畏惧。

“今青州水患,陛下有诏,复九江、交江、延平、富宁各地民三岁役、赋。凡贫户,陛下再赐三千钱。”知县正色道。

免了三年徭役、赋税!

还有赈灾钱发!每户三千钱,即三两银子,若是省一些,便可供一户人家一年的花费。

他们遭此大难,便是靠着几顿施舍来的粥勉强苟活三两日,可将来总要重建家园,重新耕地的……那时没有钱财傍身,岂不是举步维艰?

一时间,所有人俱都形容激动,眼底放光,排在粥棚前的队伍,登时都变得嘈杂了起来。

他们一条腿牢牢扎根在那里,另一条腿却不自觉地朝着知县跨出了一步。

苏倾娥不禁皱眉。

享受过万众瞩目的滋味,又哪里再舍得这目光分薄到别人身上去呢?

晋朔帝就算有心赈灾民,也不会挑在她的对面。他重规矩,朝野间也都常言他“爱民如子”,因而好端端地怎么会故意让这些百姓陷入两难境地呢?

若取钱,就要错过粥。

若取粥,就要丢了钱。

定然是钟念月,有意与她为难!

她上辈子便觉得,钟念月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不过是披着一张高高在上的仙子皮,实际里,最是懂得用皮相迷惑他人的。

可是……就连晋朔帝也会被他所惑吗?

苏倾娥正面色变幻。

却又听得那知县道:“每户只许派女子来领钱。”

这下百姓们更骚动了。

只因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女人。

苏倾娥也惊愕地看向那方。

他们不是……来与她抢的?

他们竟然只要女子去领钱?就不怕引得百姓不满?

苏倾娥仔细一思索,只觉得这规矩定得荒谬,毫无条理可言。

此时马车的帘子一掀,众人只见那马车里走出来了个纤纤少女,少女身着素色衣衫,全然不似“秦姑娘”那般满头钗环。

她立在那知县的身侧。

知县还特地搬来张椅子给她。

她款款一落座,举手投足都是赏心悦目。

恍若那话本中才有的神妃仙子。

知县早已得了交代,他沉着脸道:“本官身旁的贵人乃是远从京城而来,身负无上气运,曾数次为陛下挡灾,乃天赐我大晋。又常随陛下身侧,染一分帝气。今陛下有赐,令贵人将福运金光分与青州百姓,愿青州此后年年不遭灾,百姓耕种有收。”

苏倾娥听得人都傻了。

她怎么比我还不要脸?

我尚且只是编了话说,我自幼通神佛,梦中有感念,千里赶赴赈灾。好歹还是真给了粮。

她倒好,直接编造说是来分一分-身上的福运金光与百姓。

谁信谁是傻子!

苏倾娥恶狠狠道。

却见那些个百姓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更有人按捺不住,飞奔而去:“我先去叫我儿媳妇来领了钱!”

“汪叔,汪叔慢些!你且替我将我婶子也请来罢!我在此地替你排着!”

还有人嘀嘀咕咕着:“既是连陛下都能庇佑,那庇佑我婆娘大灾后,再为我徐家留个后,岂不是也非难事?”

苏倾娥听得险些气得昏倒。

他们竟是信?

其实有钱在先。

有什么是不能信的呢?

苏倾娥觉得自己两辈子都吃了不少苦头,但与这些百姓比起来,着实小巫见大巫了,因而也并不能理解他们为了一口吃的,为了几钱银子,便感激涕零、奔波来去,一丝一毫也不敢错过。

还有年逾六十的老叟,感动得跪地叩头,眼泪纵横:“多谢陛下!陛下隆恩!愿青州此后年年不再遭灾……”

“愿青州此后年年不再遭灾!”他们的口吻这下当真是真挚又朴素。

每岁天灾,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晋朔帝英明,朝中无人祸。于是他们便只恐天灾。

若无天灾,便是他们最盼望过的好日子了。为此,他们每年都愿意宰猪头,先祭河神。又送上鸡血,祭田地。还有祭山、祭天的……

这也是苏倾娥不能理解的。

在她看来,钟念月为了吹捧自己编的那些话,与她比起来,实在不着边际……

也只有愚民才会信。

若是也有晋朔帝为她撑腰,也有知县为她开口,

这厢马车里,孟公公不由得道:“陛下,姑娘这样编撰……”

“且由她去罢。”晋朔帝笑道,“不过是孩子心性。”

这样的大旗都扯起来了,到了您的口中还是一句“孩子心性”。

孟公公心下感叹。

晋朔帝顿了顿道:“不过念念倒也没说错,惟愿青州不再遭灾,耕种有收。”

只一句,便戳到灾民的心窝子里去了。

孟公公闻声一顿,愣声道:“不错。”

这厢苏倾娥还恍惚着呢,突地听得有人低声道:“女菩萨,女菩萨,我跪下求求你,你能多给我两碗粥吗?”

苏倾娥皱眉。

虽然心下觉得这人贪得无厌,但思来想去不过多两碗罢了,于是便微微笑着,命人多盛了两碗。

什么虚无的福运,她给的两碗粥方才是最实在的,这些人吃到肚里时,难道不会感激吗?

其余人见状,却一下也有样学样。

“活菩萨,救救我罢,我要饿死了,且先紧着给我一碗罢!”

“我家中有老母,多给我一碗罢,多一碗便好。”

不过多给两碗罢了。

开了个头,后面便全乱了。

这是苏倾娥全然不曾想到的。

钟念月却丝毫不意外。

自古天下百姓最苦,可人身上从来都有善有恶。他们有可爱时,也有可恶时。

于这样的境地之中,人的自私、侵占争夺都是本能。他们都想要更大可能地活下去。若无规矩桎梏,就极容易失控。你指望用善心去感化得人人都守规矩讲礼貌吗?那不如靠做梦来得快。

钟念月歪头叫住了一个禁卫:“我同你说话,你听么?”

那禁卫躬身道:“陛下吩咐了,姑娘的话自是听的。”

“那一会儿若是有灾民失了控,你且去将那个秦姑娘抓住罢。”她轻叹一口气,“到底是个姑娘呢。”

苏倾娥死都不干她的事。

死了最好。

但不能是因着赈灾,在这里出甚么难堪的意外罢?

禁卫应了声,眸光微动,深深地看了一眼钟念月。

不曾想她将那档子危险都考虑到了。

那厢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厢渐渐有女子来排起了长队。这些女子大多瑟缩,眼神麻木。站在队伍间,也不敢抢了人先,倒是规矩又安静。

只等领到钱时,才能见她们激动地望着钟念月,朝她走近些,似是这样真能沾了那贵人的福气,随后才心满意足,同手同脚地走远了。

两厢一时成了鲜明对比。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女子。

有个妇人到了钟念月面前,她瘦得几近脱了相,她拢着那一吊钱,手指都轻颤着。她的目光颤动,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两下,问:“贵人、贵人可有话赐?”

眼底透出希冀的目光。

钟念月也不知晓说什么好。

旁人的困境,哪里是三两句劝慰安抚的话就能起效的呢?

那两句“愿无灾,耕种有收”,于她贫瘠瘦弱如灯枯的身躯来说,好像都成了一种奢望。

钟念月便只道了声:“多吃两口饭罢。”

妇人笑了下,好像从这话里沾得了什么福气,于是心满意足扭头要走。

走到一半,她又顿住,回来,朝钟念月跪地叩头道:“多谢贵人赐话,愿贵人能觅得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做个快活人。”

钟念月点点头道:“我记着了。”

知县禁不住回头看她。

这贵主儿倒是应得一派认真。

与这厢对应的是另一厢的尖叫声。

苏倾娥实在抵不住这群人的无理索求,她提了提裙摆,恼怒地扭头回了马车。

她咬咬牙,不敢再出去,道:“早知如此,我们又何必施粥呢?便也与她一般,只说要分福运给百姓不就成了?”

“她有皇帝,你有什么?”相公子嗤笑道。

钟念月没想到苏倾娥跑得那么快。

她眨眨眼,眼见天色要晚了,便也起身回到了车辇之中。

明日还会有更多的女子来排队。

此举实在太妙了。

不仅能免去不少百姓典妻、杀妻之举,那些死了男人的,在这世道里一人难活下去的,自然也会在这时候,反成为那些没有女子的落魄户的香饽饽,如此也就解了更长远的围困了。

“如何?”晋朔帝端坐在那里,出声问钟念月。

钟念月道:“没什么滋味儿。”

“可朕却觉得念念有大将之风,压得住场子。”

“陛下哄我?分明是知县压住的。”

知县听见这话,也不由在车辇外躬身一笑,连忙摆手推拒功劳。

孟公公闻声失笑。

姑娘还妄自菲薄呢。

他算是瞧出来了,姑娘这三言两语能挑动三皇子的怒火,却也三言两语便能换得旁人的好感……这好似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

那知县不就分外受用么?

晋朔帝又道:“今日又打朕的旗号?好用?”

“好用。”

“你说你数次为朕挡灾,何来数次?”

“陛下不爱吃的,我替陛下吃了。陛下不爱玩的,我替陛下玩了。陛下觉得庸俗扎眼不美观的,我替陛下收藏着了。也算是挡灾了吧。”

“……”晋朔帝气笑了,道:“你又说常伴朕身侧,染了一分帝气?染在何处的?朕瞧瞧。”

钟念月累得倚住车壁,伸出袖子给他:“陛下自己闻罢。”

晋朔帝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缓缓低下了头,还当真嗅了嗅她的袖间。

“是不是一股子铜钱味儿?”钟念月问。

晋朔帝声音低哑道:“不是,是香气。”“桃子刚剥了一层柔软的皮,露出一个尖儿,透出来的那点香气。”

这人怎么还描述得这么生动?

好似她外衣真给扒了一层下来似的。

钟念月本能地抽回了袖子:“……是么?”

晋朔帝:“嗯。”

他道:“没有朕身上的帝气。”

钟念月心道那不是胡乱糊弄瞎编的吗?就是越瞎编,才能越能气死苏倾娥啊。

反正女主都不做人,她也不做人了!

晋朔帝淡淡道:“朕来替你想一个法子,你裹着朕的衣袍,睡上一宿,不是就沾染上帝气了么。”

我觉得你在驴我?

好。

那我就再试试你。

钟念月道:“衣裳是死物,能沾得什么?还不如我抱着陛下睡一宿呢?”

晋朔帝:“好。”

钟念月一噎。

怎么轻易就应了好呢?不该是骂她好大的胆子吗?

钟念月嘴上骚完,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孟公公在一旁嘴角抽搐,心道他算是看透了。

陛下恐怕一早就盼着姑娘小孩儿心性,拿他扯大旗,他再从姑娘身上找便宜回来占呢。

却说那得了话的妇人回到家中。所谓家,也不过是个临时搭起来的破草屋。

她的丈夫端了两碗粥回来,正与她的公公分粥。

见她回来,二人便伸出了手:“钱呢?”

她不开口。

只一步上前,做了她素来不敢做的事,端起一碗粥,仰头便往嘴里灌。一口接一口,吃得满脸都是。

多吃两口。

且再多吃两口。

她打了个嗝,笑道:“只一吊,再两吊,还要等,等后头再去领。只能我去。”

她儿子在一旁馋得哇哇大哭。

她又打了个嗝,笑着心道,原来只要多吃两口就多些力气了,得等我好了,才有你的啊!

而这厢众人回到县衙中。

钟念月决口不提马车上的话了,只等有宫人伺候着晋朔帝更衣,她在屏风后偷偷摸摸站了会儿,然后拿了人家的外衣便要走。只用这个行径当做委婉的表态――衣服就够了,别的就免了。

晋朔帝那样聪明,一定明白的。

宫人们颤巍巍地眼看着她把陛下的衣裳拿走了。

屏风里的晋朔帝却特地在那里多立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后面转了出来,问:“走远了?”

“陛下,姑娘走、走远了。”

晋朔帝应了一声。

他又坐下处理公文,翻看书籍,如此消磨了一阵,方才缓缓起身,入了钟念月的房中。

钟念月今日累得不轻,早早歇下了,连饭食都没吃上两口。

而晋朔帝在她床头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

钟念月朦朦胧胧之中听得有人道:“念念拿了朕一件衣裳,朕拿念念一件衣裳,不过分罢?”

孟公公:“……”

高还是您高啊陛下。

从一开始您就是想要人家的衣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