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自然瞧不出什么端倪,温延清却非常确定方才察觉到的杀意,便是从那个方位透过来的。
温延清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微眯了眯眼,眸子里,闪过一抹兴味盎然。
他大步向前,不由分说拉过云娆的手,牵着她一路走进屋内。
果不其然,方才一闪而逝的杀意,也在他拉过云娆时,再次直指而来,且更盛。
温延清手掌略显粗糙,温热的指腹落在白皙娇|嫩的手腕上的触感,与儿时记忆完全不同。
现在的二哥哥,名义上虽然已是云娆的亲兄长,但对她来说,完全就是个陌生男人。
云娆吓了一跳,小脸一瞬涨红,想挣开,温延清却漫不经心地笑道:“册封大典那日要穿的吉服送来了,尚衣局的人正在堂屋内候着你,说要做最后一次的裁量。”
明帝逼着礼部将大典时间压缩到最短,但细节却由不得他们马虎,短短数日,宫里的人就来了好几趟。
除了为她量制吉喜服之外,明帝更是每隔几日就有赐赏,不是贵珍的绫罗绸缎,就是奇珍异宝,就连番邦进贡,百年难得一见的血玉珊瑚都赏赐给她。每一样都足已昭显帝王对这位民间公主有多重视,叫京城一众贵女,纷纷眼红,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云娆闻言不再挣扎,羞涩的垂下眼眸,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心想,许是自己走丢时才三岁,所以在二哥哥眼里,还将她当成孩子?但她如今都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还是得找个时间跟二哥哥说清楚才行。
温延清见她如此乖巧的模样,不由得愉悦地笑了起来。
殊不知,不远的大榕树上,有人已经气炸,要不是被七皇子拦着,早握着铁笛跳下树,冲进相府,将他给活活劈了。
你冷静一点这五个字陆君平已经说倦了,只道:“温二刚才抬头望来,想来已察觉有人在窥视他与云娆,你现在去,就是如了他的意,又要功亏一篑!”
这次容珺倒是出乎陆君平所想,很快就冷静下来。
陆君平略微讶异的挑了挑眉,松开手,慢慢悠悠地问:“终于想明了?”
容珺微微垂首,落日余晖透过层层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他脸上,微风中枝叶微微摇曳,光影随之摇动,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是,这些时日让殿下如此费心,是臣的不是。”容珺微微笑着,就着单膝跪在树干上的姿势,朝陆君平行拱手礼。
昨日小姑娘跑进耳房内察看他的伤势,还让他好好养伤时,容珺就知道,小姑娘心里还是担心牵挂自己的。
只要她心里还有他,那么就都有解,他无需再像之前那般自乱阵脚,折腾自己。
陆君平满意的收起折扇,往掌心一拍:“好,这才是我认识的容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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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云娆就在温斯年的陪伴下进宫。
明日就是册封大典,若无意外,待礼成之后,云娆就要和其他公主一样住在皇宫,直到来日成婚才会搬到皇帝赏赐的公主府。
温斯年心里有些不舍,知知好不容易接回来,就要住在宫里,好在自己的亲妹妹温贵妃也在宫里,知知也是寄养在她的名下,日后他们要相见也不困难。
云娆也是几日前,宫里派来教习嬷嬷教导她学习宫规时才知此事。
她当时就有些动摇,甚至不想要这个公主之位,如今明白明帝就是个笑面虎,更是害怕哪天自己无意冲撞了帝王,在不知不觉中就惹来杀身之祸。
但当不当公主,又岂是她说了算?
是以即便云娆心中再如何不安,亦只字未提。
两人就在如此离情依依下进宫拜见皇上。
没想到当温斯年委婉地询问云娆被赏赐在哪座宫殿,明帝却笑眯眯道:“温爱卿这么一提,朕才想起来,还有一事忘了交待。”
温斯年眸色微变,笑容温和。
云娆略微不安地攥紧手指。
明帝低眸,见面如凝脂的少女神色紧张,不由得失笑道:“我大凌的公主,按老祖宗的规定,未嫁前的确都得待在宫里,朕原本也是如此决定,不过……”
皇帝说到这,忽然顿了下,云娆本就紧张的心,瞬间被高高吊了起来。
少女长睫低,两排浓密卷翘的睫毛不停地扑扇着,一股娇弱气质油然而生,煞是惹人怜惜。
尤其她还生了一双与温贵妃神似的美人眸,明帝不由得凝眸注视。
恍神片刻,明帝方又道:“不过那日赏花宴后,朕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平阳说得对,你于佛寺养病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与亲人相聚,朕不该勉强你一定要住在宫中,是以待册封大典结束后,依旧可暂回相府先住着,待公主府建好之后,再搬过去也不迟。只是──”
他话锋一转:“到时你就是我大凌的五公主,再不可那么任性,随意撤掉贴身侍卫。”
明帝看向温斯年:“朕知道相府戒备森严,但到底与皇宫不是同一个层级,若无容将军看着你,朕实在放心不下,到时就只能将你接进宫中,由朕亲自看照。”
云娆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心底涌上一股莫名怒意。
容珺居然找皇上告状了?!
云娆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她到底不是在宫里长大,也非从小经过严格规束的大家闺秀,脸上藏不太住心事。
明帝有些玩味的看着少女微带怒意的眉眼,半晌,忽然笑了声:“长乐不会以为,只要容将军不说,朕就什么事都不知道罢?”
云娆心头一跳,忙不迭福身道:“臣女虽生于民间,却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宽厚仁爱,心系黎民百姓,自然熟知天下事。”
明帝微笑:“如此甚好。”
他皱了下眉,纠正道:“明日你就是大凌的五公主,再称朕为皇上,实为不妥。”
云娆小心翼翼地抬眸,细声喊道:“父皇。”
温言娇语,悦耳动听,明帝显然对这一声父皇极为满意。
帝王龙心大悦,又抬手赏赐了一套珍贵的东珠给她,这才摆手吩咐宫人,将五公主带往事先就为她准备好的宫殿。
温斯年离去前,对她小声交待:“容将军对你虽然过分执着,但他素来进退有度,对你只会比对别人更加小心翼翼,绝不敢将事情闹到皇上面前,让你为难。后宫外男止步,爹不能送你过去,知知莫怕,待会儿你姑母就会召你过去翊坤宫。记住,在宫里务必谨言慎行,心思也不能全写在脸上。”
云娆点了点头,有些懊恼自己的不争气。
温斯年安静的看着她,温和的黑眸里,尽是宠溺与无奈。
也不知容家大公子当初将知知捡回去,是抱持何种心态照顾着她。
容珺显然是有意将她娇养长大,所以才能让她在国公府为婢的情况下,还将她养出一副天真单纯的性子。
护得太好,以至于小姑娘还不太会藏心思。
温斯年眸色微沉,他想,他有必要私下会一会这位容大将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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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娆很快就被带到景阳宫。
宫里嬷嬷婢女及太监排排站,见了她更是齐齐跪地行礼:“奴婢参见五公主,五公主万福金安。”
云娆有些不习惯的摆了摆手,让他们免礼。
此次进宫,皇上准许她留下身边婢女,梅兰竹菊四人依旧陪在她身边,让她不那么紧张。
只是她们四个虽是相府的一等丫鬟,却也从没进过宫,心里也同样紧张。
春菊垮着小脸:“姑娘,奴婢比您还紧张。”
春竹虽然也紧张,却是一脸嫌弃的看了春菊一眼:“你有什么好紧张的,都是伺候姑娘,在相府伺候跟在宫里伺候还不是一样。”
春菊:“哪能一样啊!”
云娆见她们像平常一样斗嘴,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心里的紧张感同时被冲淡许多。
不久,翊坤宫就来了人。
云娆原以为温贵妃会派她的陪嫁妈妈过来接自己,没想到却是三公主亲自前来。
三公主脸色虽然一样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对她说话时,终于不再夹枪带棍:“走,母妃等着。”
云娆有些意外。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步辇。
来到翊坤宫,云娆终于安心不少。
温贵妃更是起身,亲昵地拉过她的手,亲自将她带到座位上。
云娆落座后,发现三公主脸色忽然冷了许多,但又像是忍耐什么,与她四目相对时,竟又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像是在示好。
就是笑得太过生硬,让人毛骨悚然。
“……”这位三公主真的好奇怪。
云娆神色微妙的点了点头,礼貌回笑。
温贵妃瞧见两人的互动,不由得掩唇轻笑:“知知不必如此拘束,宫里都是我的人,将这儿当成相府便是,至于平阳……”
她微微叹了口气,来到三公主身边,轻拍了拍她的手。
三公主一脸嫌弃的挥开手,倨傲的偏过头去:“母妃,五妹妹明日一早就得起,不如先传膳吧。”
云娆是被容珺跟飞羽苑的妈妈们带大的,虽然她不知母女之间究竟都是如何相处,却也察觉出三公主与温贵妃之间不似寻常母女。
晚膳上,温贵妃亦是对云娆百般关爱,时不时就夹菜给她,当然也夹给了三公主,三公主却连瞧都不瞧,直接将温贵妃夹的菜拨到一旁。
云娆这才发现,三公主似乎不太喜欢温贵妃。
她曾听闻三公主自幼寄养在太后膝下,与温贵妃不亲近,却没想到她们之间竟会如此生分。
席间,三公主暂离,温贵妃倏地对云娆歉然一笑。
“平阳被宠得娇纵了些,之前她若有言行不对的地方,知知莫要怪她。皇上不愿让平阳想起幼时的一些事,所以一开始,她并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赏花宴那日后,我已经告诉过她,你才是岑府当年走丢的大姑娘。”
温贵妃边说,边注意三公主回来了没:“只是她这个孩子,因为一些关系,性格比寻常姑娘还要别扭,再加上她以前与岑时卿交好,才会一时半刻还无法接事实,不过她已经知道你才是当年救了她的恩人,定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唐突失礼。”
“其实三公主也没有对我做什么事。”云娆笑了笑。
温贵妃摇头:“若不是你,当初被逆贼掳走的人便该是平阳,你是平阳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都该对你心存感激才是。”
云娆来不及开口,就见温贵妃又朝她摇了摇头,用眼神意示她噤声。
她愣了下,即刻低下头,若无其事的继续用膳。
不久,果然见到三公主回到席间。
温贵妃平易近人,三公主虽然沉默了些,也始终不给温贵妃好脸色看,却不至于让人不自在。
用膳结束之后,三公主回到自己寝间,温贵妃则趁此追问云娆与容珺之间的事。
云娆知道这件事瞒也没用,便如实告之,还将以前曾在国公府遇到过太子的事也一并说了。
温贵妃得知她曾当过容珺通房,不由得难过的红了眼,气愤问道:“知知受苦了,当通房一事,可是容将军强迫你的?”
云娆静默片刻,摇了摇头。
温贵妃得知不是被强迫的,虽然还是伤心,却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否则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姐姐。
“我听说你母亲昨日已经醒来了,你当过容珺通房一事,暂且不要让她知道比较好,她身子太过虚弱,实在再受不起刺激。”
云娆也是这么想。
“至于太子……”温贵妃眸色微冷,“知知,太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纯良温和,就算如今他是你名义上的兄长,往后遇到他,你也得尽量避免与他独处。”
温贵妃像是想到什么,有些不放心的交待:“还有,以后若是皇后召你去凤仪宫,里头的茶水,你尽量能不碰就不碰。”
之前是有明帝一直压着,皇后才无法召见云娆,待明日公主大典结束,云娆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凤仪宫给她这位名义上的母后请安。
日后,皇后也能随时将云娆召过去。
温贵妃在皇后手上吃了太多亏,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小心谨慎。
云娆手指微蜷,见温贵妃面色凝重,逐渐明白宫里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不止人多,手段也多,更是危机四伏。
她微微点了下头:“姑母放心,娆儿定会谨记在心。”
她没有办法想象,要不是三公主开口让皇上开变心意,册封大典结束之后,她住进皇城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眼。
思及此,云娆蓦然一怔。
难道容珺早就想到这些,担心她住进皇宫后会出什么事,才会明知会惹她生气,还是想方设法让皇上指派他当她的贴身侍卫?
虽然温贵妃很想云娆留宿翊坤宫陪她,但明日一早云娆还得在景阳宫接受册封圣旨,只能让云娆在三公主的陪伴下,再次回到景阳宫。
“温娆多谢三公主亲自相送。”云娆下了步辇,福身道谢后,准备转身进宫,三公主却突然喊住她。
“等等。”
云娆困惑地看着她。
“不用那么多礼,以后喊我平阳就好。”
三公主说完,也不管她还有没有话要说,立刻摆手让人起驾回翊坤宫。
云娆怔怔地看着三公主逐渐没入夜色之中的背影,莫名笑了出来。
今日听完温贵妃解释,她终于知道三公主为何会这么奇怪了。
的确是个脾气古怪又别扭的公主殿下。
似乎……有点可爱。
云娆在翊坤宫用膳时,春梅春兰四人并没有伺候左右,不知发生何事,见姑娘突然笑了,春兰不由得好奇问道:“什么事让姑娘这么开心?”
春梅一脸正经的纠正:“错了错了,该改口喊公主或殿下才对。”
春竹是四人里最调皮的,春梅才刚说完,她立刻来到云娆面前,有模有样地恭敬福身道:“奴婢见过五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娆向来脸皮薄,她以前也是丫鬟,在她们四人面前本就没什么架子,相处时不像主仆,倒似姐妹,被春竹这么一逗,不由得红了脸。
五人说说笑笑进到殿内,走在最前头的春梅却突然停下脚步。
云娆觉得奇怪,抬头一看,也跟着停了下来。
看清楚殿内男子容貌,梅兰竹菊四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男子一袭精白锦袍,负手而立。
殿内高悬的琉璃宫灯,透着柔和暖黄的光亮,映在他颀长的身影上,将他本就昳丽绝伦的俊容衬得越发清贵隽逸。
这不是容大将军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四人心中疑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们知道容珺是皇上指派的贴身侍卫,但他不是被姑娘赶回去了吗?
容珺却是在她们怔愣时来到云娆面前,单膝下跪,恭敬行礼:“臣容珺,见过五公主,公主万福千金。”
云娆本想赶他走,想到明帝下午那些话,蓦地沉默片刻,摆手让殿内所有人退下。
春梅有些不安地问:“真的不用我们四人留下来陪您?”
云娆笑了笑:“没事。”
她低眸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容珺,轻声说道:“想来容将军是经过皇上同意,才得以进到景阳宫,是吧,容将军?”
容珺垂首:“臣原本按公主吩咐,专心在府中养伤,的确是酉时收到皇上口喻,才不得不进宫。”
云娆闭了闭眼。
果然。
待殿内所有人都退下后,跪在眼前的男子才小心翼翼地抬眸,低沉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臣进宫前曾巧遇温相,温相写了一封信让臣转交给您,臣可否起身了?”
云娆这才发现他还跪着,不禁有些恼怒:“我没说,你就不会自己起身吗?”
就算以前在国公府,她在容珺面前别说不用自称奴婢,更从来没对着他这么跪过。
容珺在她心中,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值得受人尊敬的大公子,如今他见了自己就是跪,这感觉……简直说不出的奇怪。
容珺垂眸:“臣不敢。”
云娆听出男人温润的嗓音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不由得赌气的轻哼一声:“那就继续跪着!”
“是。”容珺抿唇,无声轻笑了下,低下头,从怀中取出温斯年要他转交的信物,伸手递向她。
云娆来到他面前接过手中信物。
温斯年亦是个细心之人,早在她回到温家第一天,就亲自教过她,如何辨识他的字迹,以防有心人假藉他的名义骗她,陷她于不复之地。
舅舅的字很漂亮,龙飞凤舞,瘦劲清峻,但是固定几个字会特别潦草,寻常人很难注意到这种细节,若是舅舅没告诉她,她也不会发现。
容珺的确没有骗她,那的确是舅舅的亲笔书信。
云娆读完信件内容,心里最后那一点点怒气也没了,她抿了抿唇,有些别扭地说:“还不起来!”
舅舅在信上说,是他向皇上请旨,让容珺进宫的。
用字极简,没有多余的话。
这封信显然是要她安心相信容珺。
云娆怔了怔,有点不明白为何舅舅要这么做。
容珺慢条斯理的起身,他本就身得高大,足足高出云娆一颗头,站直身子之后,背对着宫灯,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全将近在咫尺的少女完全笼罩。
他好久没有和她站得这么近了。
容珺有些心猿意马,还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始终低眸不语,不敢乱动。
熟悉的沉木香萦绕鼻端,云娆倏地回过神来。
男人强壮结实的胸膛近在眼前,夏日单薄的衣袍将他漂亮的肌肉线条勾勒出来。
只要他微微俯身,便会挨上她的鼻尖。
少女脚下忽地没了力气,差点又要软|绵|绵地往他怀中倒去。
云娆咬了咬唇,双颊绯红,蓦地后退数步。
她心中气恼,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正想要开口,外头却传来通报声。
“殿下,钟粹宫来了人,说是齐嫔娘娘听闻您进住了景阳宫,特地让小厨房做了桂花糕及核桃酥,派人送过来给您。”
云娆困惑:“齐嫔娘娘是谁?”
容珺低声道:“齐家世代簪缨,齐嫔为齐国公嫡长女,齐贵妃侄女,与温岑两家都没有任何交情。”
“我与她素昧平生,她为何突然让人送糕点来?”
容珺耐心解释:“可能是想趁此与你结下良缘,也可能……”他声音低了下去:“别有意图。”
云娆想到不久前温贵妃提醒她的事,垂眸思量片刻,刚开口让人进来,再转头,却已不见容珺身影。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