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润湿了瓦片,水流在凹处渐渐聚拢起来,从屋檐下滴落,汇入沟渠里,潺潺流了出去。
闵成洲看着雨,再看看兄长身上的水,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知道宝儿什么时候回来。”
他既希望闵宝彤早些回来,这样可以早点见到她,又想着她晚些回来,可以不至于被风吹被雨淋。
没见到闵宝彤,闵成洲是有些失望的。
他本以为到了京都,就可以见到闵宝彤,所以立即沐浴更衣,穿着闵宝彤最喜欢的白衣,还熏了淡淡冷香,谁知道去问大嫂,大嫂硬邦邦来了句出去了。
不过虽说没见到闵宝彤,他心中也是愉悦的,这会儿看着大哥铁青的脸,心情都颇好。
他听得出大哥服了软,只是现在嘴硬罢了。
其实大哥没什么理由不服软,总归闵宝彤又不是真正的闵家人,简氏还是个点金手,简氏别看现在嘴硬,等到闵宝彤有了他的孩子,自然会认命服软,有了简氏的钱财,大哥也好步步高升。
这些钱于闵成洲是没什么用的,他可以都给了大哥。
闵成洲想着,他只会在闵宝彤的事情上逆了大哥的意思,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听大哥的。
而闵寒林到底是怎么想的?
表面上似乎是为钱财意动,实则心中的杀意浓厚,他本就后悔没有第一时间杀了闵宝彤,现在听着弟弟提一次,心中的杀意就浓一分,面上却仿佛还在算着,倘若是有了简氏的钱财,他应当如何疏通各家关系。
闵成洲到底年轻,入官场的时间也不长,他不知道,他的大哥闵寒林是在人脉错综复杂的京都做官,连眉毛丝都会唱戏。
闵成洲手指轻敲在在桌面上,对着大哥说道:“既然是要给她定了婚,怎么还让她就带一个丫鬟,在京都里转悠。”
闵寒林:“主要是你嫂嫂心善,觉得嫁人之后就不大能出门了,就随她去了。”
其实是因为刘氏知道了闵成洲的心思,看到了闵宝彤就膈应,根本不理睬闵宝彤,闵宝彤说是要出门,她就随意应了一声,甚至懒得问闵宝彤去哪儿,就让闵宝彤带着绿玉出去了。
“嫂嫂心善?”闵成洲笑了笑,他也没说什么话,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做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已经料到了兄嫂会不喜,这些冷眼算不得什么。
闵成洲悠悠说道,“那晚些时候嫂嫂不用那般心善,宝儿的事情我自操心就好。”
闵寒林揉了揉眉心,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语重心长地说道:“成洲,不要再我面前再说她了,我心里头还是打着鼓,听不得你总是提这些。”
闵成洲笑着应了下来,“我应当多考虑一些兄长的心情。”
“嗯。”闵寒林应了一声,看了看屋外,这会儿雨仍然是细细又绵绵的,“这样的雨,她应当是干脆在外避雨了,一时回不来,你不如喝些水休息,等到她回来了……”闵寒林做出了极其为难又紧绷的表情,低声快速说道:“我自会让人叫你。”
闵成洲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到他沉沉睡去的时候,闵寒林已经让人守住了家里各个门。
闵宝彤回来了,就直接用绳子勒死,入夜假装寻人的时候,再埋入到乱葬岗里。
京都衙门那里审案的是“怂不倒”,只消多与“怂不倒”说几句,他自会让那位府丞随意断案,最后就当做是闵宝彤与人私奔了。
至于说长青侯府那边,闵寒林想着,只能怪池青霄的命不好,这第三件婚事也不能成。
雅苑里,乔宜贞定下的这一间厢房也没了声音,两个孩子在最里面的软榻上午睡,乔宜贞让绿玉也留下,单独与闵宝彤在外间说话。
乔宜贞的第一句话就把闵宝彤震得是神游天外,“我知道你娘为什么把你送到京都来嫁人了。”
闵宝彤追问道:“为什么?”
乔宜贞看着闵宝彤,说道:“我没让绿玉过来,因为我的猜测涉及到你的闺誉,你可能会恼了我,觉得我胡说八道在害你,但是这个猜测和建议,我必须给你,我也希望你认真听,听得时候觉得我说的不对,也不要尖声反驳我。”
闵宝彤本来心中还有一丝丝的旖旎,因为知道了温泽宴孑然一人,心里像是被猫爪子轻轻地挠。听到了乔宜贞的郑重其事,所有的心思都霎时间消了。
旖旎心思散了之后,闵宝彤紧接着的反应就是惶恐。
她最为中用的丫鬟是红香,红香聪慧又机敏,每当遇到了拿不定主意的事,闵宝彤总是会问红香。
闵宝彤在离开琮州的时候,对于娘亲只让自己带绿玉还有些不大高兴,噘着嘴问娘亲,“娘,红香多聪明啊,我还可以靠着她,要是绿玉的话,岂不是我要做主?”
“你这小丫头,你是去京都里嫁人的,哪儿用拿什么主意?”简氏笑了笑,然后轻声说道,“倘若是真的要出主意了,那确实得靠你自己,绿玉力气大,还会些功夫,她可以护着你。”
“那不如红香和绿玉都带上!”
“不行。”简氏语气坚决,“红香我这边还要用的上,宝儿听话。你啊,怎么会遇到事?”母亲的声音很轻但是带着肯定。“肯定不会遇到事的。”
那些临行前的细节浮现在闵宝彤的心尖儿,她的手指扣在了手心,因为用力手心火辣辣的。
她有些后悔自己曾经耍无赖,根本不愿意听那些账目,明明她最擅长的就是九章算术,可以给娘亲帮忙,倘若是她懂事一点,更中用一些,娘就会和她说更多的事情,她就可以知道琮州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现在光是听着自己要做主,就想到了红香,想着退缩。
闵宝彤的双手搅在一起,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乔姐姐,你说吧,我做好了准备。无论听到了什么,我都不会出声的。”
乔宜贞看了闵宝彤一眼,拆开了先前放在一旁的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你二哥对不对?”
乔宜贞的丹青很好,她不光是画出了闵成洲的容貌,他佩带的宝剑,甚至胯?下那匹眉心有一点棕毛的马都画了出来。
“是。”闵宝彤在瞬间就认出了是闵成洲,身子难以自已地颤抖了起来,“他怎么会到京都。”
“因为他对你有男女之情,而简夫人显然不赞同,她只让你带上了绿玉,而不是你最常用的红香,因为红香需要留在琮州做拖延,表明你还在琮州。”
话才开了一个头,乔宜贞看着闵宝彤的脸已经白得如同纸一样,不过闵宝彤显然记得乔宜贞的吩咐,双手捂着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乔宜贞心想,这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闵宝彤就成长了。
倘若是上午在茶楼里听到这样的话,她甚至怀疑闵宝彤会尖叫后原地晕倒。
“如果要是旁人对你有心思,你娘把你送到京都嫁人就足够了,是没必要把你改为闵姓的。”
“还有你提过,你大哥、大嫂曾经对你不错,这一次却颇为冷淡,你今日里外出,你嫂子都没有多问你可带了银票,什么时候回去。绿玉说了,上次你不喜侯夫人,回去以后就同你嫂子说了,她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说了让你早点嫁人。”
闵宝彤的眼眶发热,乔宜贞是个外人,只是问她家里的状况,就分析出来了这些,她是猪吗?什么都不知道。
二哥来了京都,他想要做什么?
闵宝彤感觉自己本来是稀里糊涂的,乔宜贞的话就像是老天爷劈下的闪电,霎时间把她混沌的脑子给劈清醒了。
她想到了曾经的闵成洲在给她讲汉武帝与阿娇的故事,表情奇异反复念一句,“若得阿娇,必将金屋以藏之。”
他是看着她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当时闵宝彤被看得不舒服,就用扇子去敲二哥的头,不让他看自己,他就好脾气地换了方向。
身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闵宝彤瞬间就猜到了乔宜贞为什么要现在和自己说这件事,也猜到了她要给的建议是什么,她不让自己回闵家。
闵宝彤心想着,既然知道了二哥的心思,她做不来戏,当然不要见到二哥,那她可以住在哪儿?
是去长青侯府?
这不成的,她和池青霄换了庚帖,只怕去了长青侯府,立即就会被客气地请回闵家。
不能去乔家,乔祖父出了事,大哥肯定回去乔家接她,甚至那位温公子家中也不可以,哪儿有年轻未嫁人的姑娘自己不回家,宿在别人家的。
闵宝彤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了血印,身子也冷得发抖,就在这个时候被揽入到了温暖的怀抱里。
“别怕。我说了会给你建议,你听听看我的安排?”
这怀抱让闵宝彤的眼眶盈了泪水,她的双手揪住了乔宜贞的衣衫,幸好她遇到了乔姐姐。
本来只是临时起意站在馄饨铺前,没想到竟是与乔姐姐相遇的开始,让她迅速看清楚了自己被娘亲推离琮州的缘由。
因为自己叮嘱让闵宝彤不出声,闵宝彤这会儿哭起来也是身子微颤,头埋在乔宜贞的肩窝,没发出一丝的声响。
“我夫君是有些佛缘的。”乔宜贞缓缓说道。
闵宝彤通过朦胧的泪眼去看乔姐姐,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问他能不能让你留在福云寺,他说应当是可以的,他与寺里住持相熟,你可以住上七七四十九日,就说是僧人念经替你祈福。”
四十九天时间,足够拖延住和池青霄的婚事,也可以不回闵家,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母亲来找自己。
闵宝彤松了一口气,她默默擦干了眼泪,不像是茶楼里那样失态。
“多谢乔姐姐费心,我身上带得有银子,还可以捐一些香火钱,等会我们就去福云寺。”
双生子已经睡着了,乔宜贞让银杏和李顺才两人留着照看,剩下四人一起去福云寺。
倘若是红香,这会儿定然询问闵宝彤为什么下雨天要去福云寺,而绿玉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兴致勃勃地说道:“福云寺是不是有一位印尘大师,我听人说是他佛法高深。”
这雅苑的正厅用屏风割出了供主家走的一条道,这会儿有手脚无铃的侍女引路,乌压压一群人却走路没什么声响。
这群人众星捧月地绕着正中一位瘦小带着阴柔气息的男子,那人听到了绿玉的话,停下了脚步,隔着屏风去看。
一位生得精明的精壮男子,对着侍女比划了一个手势,那侍女脚步微急,绕过了屏风,显然是去打听说话的是谁。
乔宜贞说道:“嗯,我夫君是有些佛缘的,他之前便与印尘大师交好。”
“说不上佛缘。”池蕴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乔宜贞的语气平平淡淡,他却急急想要解释。
见着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池蕴之小声说道:“印尘大师佛法高深,见不得人受苦,替我化解了劫难,我也就与印尘大师说过几次话。”
听到了这个解释,闵宝彤语气带着一些焦急,“世子,那我可以住在福云寺吗?”
屏风后的阴柔男子下意识地摇摇头,隔着屏风没见到人,就听得出闵宝彤是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倘若是入佛门,也多是去如月庵,那里才是女眷住得,只有年龄大的几位老夫人,平时功德累得足,才能够宿在福云寺。
尤其是这女子不光是年轻,说话还带着北地的口音,还不是京都人。这样的人想要住在福云寺,岂不是说笑?
“应当是可以的。”池蕴之却给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他在福云寺里留宿了不少次,而且他来去自如,只要去福云寺都可以遇到旁人不好见的印尘大师,而且妻子说了闵宝彤有难在身,按照池蕴之的看法,闵宝彤想要留下谛听佛音,一点都不难。“佛门广开,佛家普度众生的,我、我没什么佛缘,印尘大师也替我解惑过许多次,李顺才也常宿在福云寺。”
乔宜贞轻笑了一下,握住了闵宝彤的手,“把心放在肚子里,世子是自谦了,满京都里只怕都没人比我清楚,世子的佛缘有多浓厚。这有佛缘两字,还是印尘大师亲口说的,世子一共去福云寺有五六十次,那行踪不定的印尘大师旁人不好见到,世子是次次不落空的,两人还可以一夜一夜的下棋,印尘大师最出名的是不是他的一双白眉?我同你说,那次是我亲眼见过的,头一日印尘大师的眉还是黑得,和世子下了一夜棋之后,就成了白色。”
池蕴之不知不觉额头都出了一头汗,语气也有些可怜巴巴的,“佛缘两字说不上,是印尘大师心善,是他心善。而且那次他眉变色,是因为窥见了一些事情。”
明明只是个简单问题,长青世子怎么是这样模样?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佛缘?
闵宝彤想着世子给乔姐姐打伞的模样,轻声说道:“我听人说至纯至善之人才有佛缘,世子定然就是这般的人,方得印尘大师的青眼相待。”
乔宜贞看着闵宝彤什么都不知道,却替池蕴之辩解,心中一叹,也不继续在佛缘两字上分辨了。
捉住了闵宝彤的手,乔宜贞往前走,“总之,不管是有佛缘还是被青眼相待,等会去了福云寺就知道了,你放心,只要带上了世子,自有佛门开。”
绿玉还是一脸迷茫,不过她万事不过心,急急追了上去,池蕴之也连忙跟着出去。
等到一行人出去了,旁边的侍女已经回话,点名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精明的汉子说道:“干爹,儿子跟着一起去福云寺看一看?还真稀奇,若不是那乔夫人说,谁都不知道这些年居然一位闲散世子入了印尘大师的眼。”
“不用。”被众星捧月的那人正是乔宜贞想要拜访的梁公公,他容貌看着略微阴柔,说话却不是如此,像是刻意加粗了一样,比一般人还粗重一些。
“儿子多事了……”
“去备马车。”梁公公和干儿子一起说话。
梁公公含笑说道,“我也有些好奇,这有佛缘的世子怎么让女眷宿在福云寺里。而且那位是闵小姐梳着未婚的发髻,这个档口留在福云寺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