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只能把他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仿生人说道。
他僵硬的表情中看不出多少情绪——这些冒名顶替的仿生人将基地的各种角色演的活灵活现,但当他用自己的语言叙述关于自己的真相时,脸上却无波无澜。
只有那双闪烁着深绿色纹路的眼睛,此刻正黯淡地发着光——似乎彰显着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怎么样。
姬云程开口质疑道:“什么叫做‘把他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
“我是仿生机械战斗员,编号TXR—603。”仿生人缓慢地回答道,“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缪南’。”
“‘缪南’是属于那个被你顶替的人类的名字。”姬云程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说法,“而你们是仿生人。”
“我明白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的区别。”机械人慢慢抬头,眼眶部分的皮肤脱落了下来,但他面部的上半部分轮廓极美,裸露出的金属骨骼甚至为其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美感,“但,我自有记忆开始,就已经是‘缪南’了。”
*
仿生人TXR—603他的一生是怎么开始的呢?
记忆的开端是一场亘古的长梦。
他漫步在记忆的海洋里,看着一个名为“缪南”的人类在深海基地中出生,幼年失怙失持,被基地抚养大。长大后,他接受了培训课程,学习了基础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又自学了水文地理,最后考上了气象观测员的岗位。
他粗略地体验了这个名叫“缪南”的青年的一生——这一切经历都被折叠在一起、强行塞进了仿生人TXR—603的脑子里。
他醒来的时候,脑子里除了这些飘渺的、甚至有些地方难以理解的记忆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被“缪南”填满了。
但当他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过来:他只是个仿生人。
他的行动目标已经被刻印在了系统的最深处:
“劫走深海基地的太空舰队。”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的声音响起。
有人给他递了一件衣服过来。
TXR—603懵懂地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
他的眉目温和至极,让TXR—603想起了晴日里轻飘飘的、跟似一串白珍珠缀连似的海浪。又或者是薄雾弥漫时,月光倾泻在海面上,荡漾起的破碎光影。
这些联想让TXR—603有些头痛。
男人伸出手,在他裸露的后脑颅中摆弄了什么,TXR—603顿时觉得眼前一阵迷茫,但头痛也舒缓了不少。
“好孩子,你才刚刚诞生我们可以慢慢来。”
男人温和地说着,将自己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只素白如纸的手。看起来带着某种天生的柔软。和TXR—603金属制成的银亮色手掌有明显的不同。
但TXR—603还是乖顺地伸出了手,握住了男人的那只。
“你好。”TXR—603试着开口说话,发现自己说出来的也是清冽的、人类的声音,“我是仿生机械人,编号TXR—603,已被正式唤醒。很高兴为您效劳。”
男人沉默了一瞬间。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说:“你好,TXR—603。我很高兴你已经明确了关于自我的概念,但我更希望你回答我另一个答案。”
TXR—603注视着他良久。
随后,TXR—603缓缓地开口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新生的仿生人试着去学记忆里那些人类的表情控制脸部肌肉,让他的神情看起来生动而自然:
“您好。我的名字,叫做缪南。”
听了缪南的自述之后,林星缀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所以,创造你的人在你身上灌注了属于缪南的记忆。”
“是的。”仿生人承认道。
“每个仿生人都是这么诞生的吗?”姬云程微微皱着眉问。
“据我所知,都是这样。”仿生人的眼睛像是两潭幽暗的池水,时不时闪烁着粼粼的绿光。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些仿真人可以隐藏的这么好——因为他们确实具备了人类该有的记忆。他们知道该怎么踏进基地的大门,知道基地中的规则,懂得在基地里生活。
除非执行任务的必要——它们可以隐藏得让绝大部分人都发现不了。
除了一些特殊的和他们承载的记忆的主人关系极为密切的人。
“缪南和塞斯,已经认识很久了。”仿生人说道,仿佛只是在复述某个故事,“他们在学习基础课程的时候就是同学。但后来缪南通过了基地的考试,成为了哨港的一员之后就一直生活在海上,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面——直到缪南所在的哨港遭到了袭击。”
姬云程:“缪南死了?”
仿生人:“是的。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是怎么来的。复刻完脑中的记忆之后,缪南彻底陷入了脑死亡。他没有生还的可能。”
林星缀:“所以你把这套把戏用在了塞斯身上。”
“我们的创造者给过我们读取记忆的装置。使我们在潜行任务中无往而不利。”仿生人坦然地说道,“塞斯不会死。他只会像我一样,睡一觉——然后迎来新的生命。”
林星缀不能接受。
此刻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我没有办法。杀死他是系统的强制命令。”“缪南”回答道,“他们命令我杀死他、取代他。本来以我的意志,也无法反抗——”
但他最终还是突破了束缚、获得了“自由”。
可是这自由明显来得太迟了。赛斯已经凉透的尸体就是见证。
仿生人做做的一切,只能算是亡羊补牢。
“人类的记忆,是非常奇妙的东西。”仿生人垂下头,注视着面前有着塞斯面容的另一个仿生人,眼神居然有几分虔诚,“我曾是TXR—603。但,缪南的记忆捕获了我。最终我还是只能成为‘缪南’。”
仿生人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变得肉眼可见地专注了起来。
*
刚回到基地,和塞斯重逢的时候,其实“缪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在猎场“偶遇”——实际上仿生人是故意潜入这里探听关于裘考特的情报的——但塞斯一眼就认出他是昔日的同窗,于是走到他身边来,为他报了今日的饮品菜单。
然后他们闲聊了起来。
他们聊海上的日出,云海被烧成了怎样的赤金色;他们也聊海上的暴风雨,漆黑的岩礁在磅礴的雨幕中模糊不清,哨港四面的海水都翻涌着,连浪花都像是被掺入了油墨。只有浪头打在什么东西上时溅起的水珠还是发亮的,泛着黯淡的珍珠色。
终于某一天,他们聊到了陆地。
哨港因为在海上,有时会和一些陆地上的人类聚落接触,偶尔也会交换一些东西。
缪南最爱惜的宝贝是一本从陆地人手上换来的植物图鉴,他闲来无事就会翻出来看看。
因此,在“缪南”的脑海中也有一样的记忆。
塞斯不知道深海基地之外是什么样的景色,而缪南也根本没踏上过陆地——他只是远远地瞥见过海岸线的弧度,猜测着清澈的海浪是如何在堆满沙子的岸边翻滚来回——他见过许多植物的图片,却只能靠想象去体会它们花叶枝茎的触感和它们的气味。
“缪南”一次次逗留在塞斯身边。
他的任务进度甚至因此收到了阻碍。
某天,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关于塞斯从前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仿生人这才意识到了——缪南对塞斯有着特殊的情愫。
或许,这种情愫存在了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止一两年。
面对塞斯时,仿生人无法自控。他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倾倒在塞斯面前,却又害怕塞斯得知真相后会视他为仇敌。
直到他被下达了处理掉塞斯的命令。
他浑浑噩噩,他无法自控。他只能看着自己向塞斯请求带他进入猎场。
他知道塞斯一般都把控制器放在什么地方。于是连一声质问都不需要,他杀了塞斯。
塞斯的尸体倒下前,目光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是缪南”
这是塞斯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如电流般刺激了仿生人的身体。他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中有无数神经在寸寸崩裂,每一片记忆的碎片都仿佛有了棱角,把他的皮肤寸寸割开,露出了他内里可怖非人的模样。
最后,仿生人只能颤抖着手、用最快的速度割开赛斯的后脑,将赛斯的记忆全都抽取进了他带来的芯片里。
他伪装成赛斯的样子,回到了赛斯的住所——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办。
然后,他看到了那盆花。
原来,“缪南”的情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迟、太不凑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