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
狄林背靠着装甲车,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手里的速食罐头。他尽量把罐头放在自己的胸膛位置,以免四处飘荡的风沙把这份仅有的食物给污染了。
他很快将罐头吃了个一干二净。
然后他丢下手里的空罐头,打开装甲车的副驾驶门,三两步跳了进去——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还穿着层厚厚的防护风衣,但他的动作利落而灵巧,甚至都没有惊醒驾驶座上打盹的老头。
老头累得睡着了,就由狄林来保持警戒。
出门前,老头曾叮嘱过狄林跟着车队生活的铁律:一定要留下一个人保持警戒。毕竟他们只是拾荒者,不是陆军作战部队,没有充足的武器和弹药补给,能活命只能靠随时警戒、随时逃跑。
说是车队,但那辆改装之后依旧破破烂烂的装甲车上只载着他和老头两个人。
令狄林费解的是,他们的装甲车居然在基地拥有一个正经的编号,D309。
只有和军方合作过的民间车队才会拥有编号。
狄林是个孤儿,老头是他的抚养者。老头从未开口向他提及车队的往事。但是,怎么说呢,能和军方合作的车队都是地下城里的风云人物——如果老头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会沦落到靠拾荒维生的地步?
所谓“拾荒”,就是深入遗迹或者是废弃的郊区,搜寻些遗留的物资或者任何有科技价值的东西。拾荒者们不擅长战斗,没有资格接运输任务,唯一的作用就是像幽魂一样出门飘荡一圈后汇报点无足轻重的城外情报。
狄林前几天刚满十五岁,这是他第一次跟着老头出城拾荒,这也是他第一次走出地下城。
地下城的居民们但凡有谋生的手段,都不愿意出城拾荒。狄林倒不觉得野外有什么不好——外面的世界再糟糕,都不会像地下城那样拥挤局促。在地下城抬头是看不见天空的,视线尽头只会是一整片灰暗的钢铁之墙。
狄林翘脚躺在驾驶椅上,透过装甲车的玻璃欣赏夕阳。
太阳迟缓地擦着地平线下落,灼热的温度使它的轮廓保持着某种细微而扭曲的跃动。黄沙平原一望无际,风卷着枯萎的植物根茎在地上打卷翻滚,像是奔赴一场没有尽头的旅途。
这是个过于空旷而寂静的世界。
起初,狄林也为这广阔的天地惊喜。但几天的安静过后,在这一望无际的穹顶之下,狄林却开始束手束脚,并且由衷想念起地下城的拥挤和热闹来。
狄林领悟了一个道理。
相对于地球而言,人实在太渺小了。不拥挤在一起,就无法生存下去。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老头的鼾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他睁开眼,深绿色的瞳孔与苍白的鬓发做对比,配合皱眉的表情,透露出淡淡的攻击性。
“你是在警戒还是在发呆?”老人骂道。
“警戒。顺便发呆。”狄林回答道,“这不是一回事吗?”
“下次再带你出城我就是蠢货。”老人骂骂咧咧地发动了装甲车,“你就跟那些小孩子一样,到食品加工厂里去干活。坐好!给我把脚拿下来!安全带系上!”
狄林乖乖照做,但嘴里还是嘟嘟囔囔:“我们走了这么久了,什么都没遇到。这片平原是军方以前肃清过的,哪里就那么危险了?”
“有虫子不稀奇,有人那才稀奇了。”老头轻轻哼了一声,“你别小看那些虫族。它们能不吃不喝地躲在沙地底下一年半载。”
如果不慎踩入了它们的陷阱,那他们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当务之急,是找个废墟或掩体度过今夜。
老头用力捏了捏方向盘,肩上的体外骨骼装备咔啦作响,而狄林的表情也不自在了起来。
直到最后一丝日光被吞噬,夜晚终于到来。
老头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歇脚的地方。大概率要在车上过一夜。
狄林忽然伸手扯了扯老头的衣服,指向侧窗外的某个方向:“老头,你看那是什么?”
老头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夜晚的沙漠就像黑色的大海,蜿蜒的沙丘似海浪一般。在重叠的沙丘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银色的光芒。
老头:“”
狄林没有得到回复,于是又问了一遍。
老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看样子也不像是虫族。他还没见过哪只虫子会发光的。
狄林兴奋地在座椅上扭了一下:“我们去看看吧?万一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老头听他这么说,就又想骂人了。这鸟不拉屎的荒漠里能有什么宝贝,而且还是大大咧咧地放在沙漠中心却偏偏会发光的?!
但他还没开口,那和星辉同色的光芒就忽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狄林:“它不发光了不如我们去看看?”
老头陷入了沉默。
这片荒漠曾经也是繁华的都市,后来在虫族的攻击下沦为了废墟,再后来气候因为连年的战争异变,连废墟都被埋在了黄沙之下。
要说这片荒漠里什么都没有,那拾荒者也不会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也不是没人捡到难得的宝贝,但老头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这样吧,我们就把车开过去,用夜视望远镜远远的看一眼。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马上离开。”狄林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这回老头同意了。
他们开到了一片地势稍高的地方,狄林从储物箱里抄出夜视眼镜戴在脑袋上,然后降下玻璃窗,探出大半个身子往那片之前发光的沙地望去。
一开始他什么都没看见。
后来,即使不用夜视眼睛,连老头也能看见沙地上产生的变化了。
一大片银色的纹路倏然亮起,液态的光沿着遵照着某种图案流淌着,说是集中了天上星河的璀璨也不为过。随后,那些光芒向上攀升,形成虚影,成了一扇四四方方的门。
然后,门无声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人来——像是从一个世界跨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狄林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夜视镜的参数,试图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首先入目的是一片银色的长发。狄林从未见过那样的发色。和基地里那些用染色剂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人不同。那人的每根发丝都泛着月光的色泽,一看就是纯天然的。
但,被观察的那位似乎发现了狄林的存在。
他转过身。于是狄林看清楚了他的脸,以及那双深蓝色的、海一样深邃剔透的眼睛。
狄林没见过海,但是他在地下城的放映室里看过海的照片。海的颜色大抵就是这样的。第一次直面那种恢弘而宁静的颜色时,他有过片刻的失语。而现在,他理所当然地被那双眼睛的美所以震慑。
“——”
夜视镜里的人举起一只手,冲他挥了挥,嘴里似乎还在喊些什么。
可惜他们距离太远了,夜风又呜呜咽咽,吹散了他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狄林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没有任何人回答他,于是他大声地朝那个方向喊了一句,“你在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老头:“喊什么喊?什么都没搞清楚,你就敢开口瞎喊!”
“别这么死板嘛老头。那明明就是个人。就是长得漂亮了点,顶多也就是个外星人吧。”狄林说道,“你别打断我,他在对咱们喊话呢。但是太远了不见啊。啊,我再调调夜视镜的参数,说不定能看清他的嘴形”
嘴形是勉强看清楚了。
狄林磕磕绊绊地念了出来:“跨快快、跑。”
“快跑?”
这个词汇终于清晰地从狄林的唇齿间吐了出来。
几乎同一瞬间,老头下意识的往后视镜一望,在昏暗的夜色里,看见了一只滚圆的眼睛——黄色眼膜,黑色的竖瞳收缩成针状大小,在发觉到老头的视线之后又极速放大,成了个竖着的椭圆形。
紧接着,头顶发出一阵尖锐的虫鸣。高频率的鸣叫使得装甲车内的通讯装置瞬间短路,火花和玻璃的碎片一起炸裂。“哐”地一声,头顶的金属壁直接像掀罐头那样被掀开了。
一只巨大的虫子静静地趴在他们头顶。
是虫族!虫族从沙地里醒来,无声无息地爬上了驾驶室的车顶!
“老——”
狄林还没来得及尖叫,镰刀似的黑色足刃以人类反应不及的速度穿透了钢甲车门,沿着一道弧形的轨迹插进了老头的侧腹。
虫族的足刃穿透人类的血肉,如刀割纸般,只发出了一声再细微不过的钝响。
老头几乎是在被攻击的瞬间就踩足了油门、打了一圈方向盘。装甲车像是只被刺伤的野马一样猛地甩头,将大约两人高的虫族撞向了一边。
狄林看着老头血肉模糊的小腹:“你的伤——”
“快把穿甲弹扛出来,瞄准口器!快!”老头大声喊道。
成年虫族有着十分坚硬的外壳,穿甲弹以下级别的火力攻击无法使它失去行动能力。而口器正是虫族的弱点。
老头没有说出口的是,狄林其实只有一次机会。
虫族会飞。以双方目前的速度而言,狄林一击不中,虫族就会在下一枚炮弹发射之前咬掉他们的脑袋。
狄林赶忙爬出座椅,从椅背后的军火箱里找出了穿甲弹,迅速地组装好。他以椅背为支点,将炮口对准了那只黑色的虫子。
虫族冲他们的方向嘶吼一声,伸出长长的黑色口器。
狄林将辅助瞄准器贴近自己的眼睛,瞄准系统正在飞速估算着穿甲炮的轨道和落点。通常系统完成计算只需要两秒,但就在这两秒之间,虫族背部的鞘翅裂开,露出黑色的羽翅,腾空而起,眼看就要向他们扑了过来。
狄林一惊,下意识地后仰,还没来得再次校准,却听到“滴”的一声,瞄准器的屏幕闪过一簇蓝光,手里的穿甲炮却自动发射了出去,强大的后坐力瞬间就掀倒了他。
这下完蛋了!狄林倒吸了一口气。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穿甲弹被发射出去之后,居然以诡异的弧度与扑上天空的虫族恰好相撞。
一声巨响,连装甲车都颠了两下,刺鼻的焦味在天空中炸开,虫族的尸体碎块夹杂着腥冷的血液像雨一样下落,砸在了爷孙俩的脸上。
老头:“”
狄林:“”
他俩面面相觑,沉默良久,是老头先笑了出来。
老头笑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剩余的力气都花光一样:“好小子,运气不错啊!”
狄林瘫坐在驾驶室里,耳边还残存着嗡嗡的杂音。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心室重新向发冷的手脚输送温暖的血液,他迟疑地说了一句:“刚才那个,好像不是我干的。”
在他犹豫的瞬间,穿甲炮的发射系统应该是被谁操控了。
狄林抬起头,忽然想起老头受了很重的伤。他猛地抬头,发现老头的唇边已经流出了血沫,血液在他的蓝色上衣染出一片深色。
狄林慌乱地扑过去,掩住老人的伤口,却发现老人已经意识模糊了。
狄林把老人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下车去车载仓库里找医药箱,他记得里面放了缝合需要的针线,以及几分消毒药水、凝血剂和强心剂。但令他崩溃的是,或许是刚才和虫族的那一撞,装甲车里的东西大多都散落在沙地之中。即使他有夜视镜的帮助,也分辨不出医药箱掉在了什么地方。
沙,沙。有谁踏着柔软的沙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狄林涨红了眼抬头,看见了那张他曾惊鸿一瞥的脸。
银色的长发,深蓝色的眼瞳。他的美值得用人类文明史上所有的溢美之词去堆砌。站立在冰凉的月色和无际的荒漠之间,他更像是个自其他世界来访的客人。
“刚才是你控制了发射系统,杀死了那只虫子,对不对?”狄林跪在地上,眼眶溢出泪水,“你救过我,还能再救我爷爷一次对不对?”
狄林很少用“爷爷”这个称谓去呼唤老头。因为老头性格孤僻,还总是强调狄林不是他的亲孙子,只是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孤儿,所以平时狄林也不肯用那种亲密的称谓喊他。
但现在,狄林喊出口的还是“爷爷”这两个字。
银色长发的男人犹豫了片刻,他的五官很柔和,见过他这张脸的都不觉得他会见死不救。
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句:
“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