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邀约

此言一出,这无疑是一场明晃晃的鸿门宴,宴饮为名,灭杀为实。以章静娴展露出的恶意,只怕她恨不得要将所有人挫骨扬灰,来为她的同胞兄长陪葬。

可她在那封请帖的末尾,用簪花小楷流丽地写道:“田舍之水,隐有浮沫;口吐痰血,不敢吊问。请君入宴,共商解法。”

章静娴已然知道了他们的行踪,梁昭一行人缘溪而行,采取水样,送往越京的举动,想必也被尽收眼底。

如此,已至鱼死网破之时。

梁澈和薛玹已将清河的险况悉数上报,虽无证据,也足以令朝廷派特使前来镇压。为今之计,自然是不做理会,待到特使一来,这些人便同秋后的蚂蚱一般蹦跶不了多时了。

可章静娴岂是能容许他们安分龟缩于谢府之内的性子?

因着梁昭等人后续的赈济打得是谢府的名号,故此当章氏故技重施之时,一群患了疫症之人便打上谢府门前,砸烂了施粥的摊位,在谢府门外哭号叫嚣着。

计虽是老计,却屡试不爽。但此时却没有手持尚方宝剑、杀伐决断的钦差,纵然世家的大门紧闭,拦得住仗势欺人的衙役,却挡不住汹涌如潮的民意。

门外都是手无缚铁之力的平民,谢府的家丁便足以轻易将其绞杀,但一则他们不过是被煽动的普通人,二则或许其中有些人已经染上了足以致命的瘟疫,不可轻易动手,三则...谢氏的清名来自经营百年的底蕴,毁去却只在一夕之间。

情势正焦灼之时,却见叩门争吵之声平息了下来,顺着门洞望去,只见章静娴分花拂柳地款款走来。清河一地的百姓对她十分尊敬,瞬时便分开了一条路,让章静娴走到了谢府门前,与梁昭仅有一门之隔。

她还未出孝期,因此依旧不施粉黛,不佩钗环,一身白衣为兄长服丧。不过章静娴今日的口鼻之处覆上了白绸,显然对瘟疫做了防范。

她面朝那些,或麻木或悲愤或茫然或疲倦的人们,眼神悲悯:“诸位所受之苦难,静娴已有耳闻。但谢小姐乃是静娴闺阁相伴、生死相交的挚友,静娴信得过谢小姐的人品。诸位因谢氏所致的损失,章氏悉数承诺补偿,并延请诸位前往章氏医馆免费坐诊,聊表歉意。”

人群中有神色不忿的中年人大声叫嚷道:“若只是上吐下泻,咳一咳血,也便罢了。这都闹出人命来了,即便是静娴小姐来了,也不能用一两句话就了事!静娴小姐心善仁慈,若她真是冤屈也便罢了,若是不冤,静娴小姐可别被这毒妇蒙蔽了去!”

随后附和之声自然不绝于耳,这骂声着实有些难听,让徐冲都不耐地按了按佩剑。

章静娴待他们消了怒火,才一脸为难地柔声道:“小姝,我自然是信你的。但...各位乡邻的话也不无道理,不如你同我走一遭,我定然会还你清白。”

梁昭声音清冷,疏离道:“去哪?府衙吗?”

章静娴似是受伤般地摇了摇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凭没据的,怎能去那种地方?”

底下有人见梁昭还想推脱,愈加群情激愤:“你连静娴小姐的邀约都不敢去,分明是心里有鬼!谢氏包庇你,还敢妄称什么,百年望族,世代清名,我看都是笑话!”

梁昭心念一动,正欲回话,却被梁澈握住了手,他呼吸有些急促,抓着手小声道:“没有你的命重要。”今日闭门不出,或许有损谢氏的名声,但当一切尘埃落定,朝廷自会有丰厚的嘉赏,今日这点误会又算得了什么呢?

章静娴见激将不成,勾唇一笑道:“小姝,章氏是商贾起家,曾经为人不齿,但也意味着,我们在任何买卖中都能占得先机,也可以交易任何事情。”

“我从未忘本,商贾,没有永恒的敌人。我研制出了些...你应当会感兴趣的东西。好物当配明主,可若伯乐不识千里马,白白因怯懦错失了良机。恐怕,便会得不偿失了。”

言下之意,便是章氏或许已经掌握了瘟疫的解药。但若梁昭没有赌一把获取解药的勇气,清河城便不知会白死多少人。这的确是章静娴这个疯子干得出的事情。

梁昭尽量冷静地回想前世,前世顾及章相与贵妃的声名,章氏这个罪魁祸首应当是被秘密处决了,并没有昭告天下。而前世清河之惨烈,显然没有解药可言。

但因梁昭的重生,前世今生已然发生了巨变,今朝章氏果真提前研发出了解法,抑或是前世同样如此,只是没有和梁澈达成交易?章静娴的话值得相信吗?这个鸿门宴值得拿命作赌吗?

梁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炯然,惟恐错失一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没有必要以身涉险。”

梁昭第一次感到茫然和无措:“但若是,她说得是真的呢?会有多少清河百姓因为我的恐惧和犹豫白白丧命?”

“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条性命贵重!”

“梁澈!”她直视他的双眼,看到了蕴藏其中的复杂情绪,有乞求、害怕还有...许多不可名状、不可深思的晦暗心念,有那么一刻,梁昭以为自己看到了破空而来的前世君王。

她慢慢地挣脱了梁澈骨节分明的手,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前所未有的坚定道:“换作是你,你也会去的对吗?”

她的笑容有些苦涩:“不过她只要我。”

“我可以告诉她我的身份,她不敢对我做什么的,这等同于...叛国。”

“我们可以交易,我可以保她不死,只要她能交出解药。”

梁澈将手紧扣在指间的玉扳指上,沉吟道:“所以你是笃定了,要冒这个险?”

章静娴取下笼罩在脸上的白绸,隔着门缝遥遥地朝梁昭一笑,似在催促,又似在挑衅。她浑身至此都暴露在患了瘟疫的灾民中。

梁昭宽慰似的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你看她这般惜命之人,都以性命作为筹码,我若连上赌桌的胆量都没有,也忝居一国公主之位。”

梁澈不再多言,他为自己和梁昭做好了充足的防护措施,拉着她的手一同推开了谢府的大门,道:“我与你同往。”

梁昭自重生以来,许久未动的心弦,突然轻轻地被拨弄了一下。

章静娴含笑望着这对牵着手如临大敌的鸳鸯似的人物,竟然还有闲心调侃道:“进展不错啊,小姝。”

梁昭并未理会章静娴的打趣,她已身居下风,自然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承诺:“若你能以章修的遗骨发誓,之后的每一句都非虚言,我们才跟你前去。如若违誓,他的遗骨将被屠戮,三魂七魄永世不得超生。”

章静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我应允。”

梁昭的脸被梁澈包裹得扎实,可她却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都暴露在了灾民怨毒或犹疑的目光。他们才过旱情,又逢瘟疫,已到了信念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倘若不是章静娴还在身侧,只怕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将她和梁澈活活撕碎。

章静娴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格外迫人的目光,她亲昵地附耳在梁昭身边说道:“小姝,我从前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你何等聪明,和那些一心攀附的女人都不一样,可你却总是为了这些不值一提的愚民同我作对,实在叫人可惜。你看看他们,你猜猜他们现在在想什么?”

“想为了他们逝去的亲友复仇,想让你以血还血,以命偿命。愚人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消解怒气,便可自洽地继续苟活于世。他们这样歹毒,这样愚蠢,死何足惜?”

“而我们,本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鄙夷那些女人的鼠目寸光,你大抵又要说,是深宅大院限制了她们,是世俗律法束缚了她们。可我也是如此,一步步从见不得光的后院中走到今天,我费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牺牲,你却用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足以抹杀我的一切努力。”

“你追寻的公平、正义,不过是你们这些,手持特权之人的一场游戏,连我算计到如此,也不过有幸做了其中的一个陪衬。”

“直到昨日,我才知晓,原来有些人的权势、荣华、名望真的是与生俱来的。我再努力,也不过是你们这些人脚下随意践踏的尘泥...”

她停顿片刻,自哀自怜又似自嘲道:“我说得对吗,平宁长公主殿下?”

梁昭紧抿唇角,冷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章静娴扑哧一声,觉得没意思似地笑道:“一个没落的旁支世家女,怎能让钦差和羽林卫百夫长如此关照,贴身保护?我们久经周折攀附到的越京大员,曾是殿下春夜宴上的座上宾,不过大抵是坐在外围,见不了几面,殿下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那种。”

“他已然是章氏在越京足以结交的极致,却甚至不能被殿下看入眼中。这便是贵贱之分,天堑之别。”

“静娴...怎能不战战兢兢,跪地求饶,以图自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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