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阴谋

清河本为大越粮仓之一,如今却赤地千里,焦土广布。

梁昭来到了原本禾黍栽种之地,此处已然尽数化为焦土。若非他们一路坚持查探,端坐高堂上的青天老爷们断然不会想到来到此处。

清河先前一夜之前颗粒无收,后又突逢大旱,因此上报朝廷的奏折中大都将收成欠佳归因于旱灾,却对此前的异象闭口不谈,直到他们在民间暗访。

一把野火烧尽了千里沃土和数年心血,徒留一地的余烬。

如此大费周章,必然有所遮掩。

梁昭一干人踩在焦黑松软的田地上,努力寻找和辨别着蛛丝马迹。

照影突然发出“呀”的一声惊叫,梁昭凑过去,只见照影白皙的掌心中盛着几个细长的焦块,仿佛是节肢动物的残尸。她们一路往前走,果真在漆黑的焦土中发现了许多相似的块状物,有的甚至能够拼在一起。

何振原本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见状向照影讨要了些焦块,放在掌心细细端详,须臾后,他向梁昭恭恭敬敬地躬身回禀道:“姑娘,这些被烧焦的虫子疑为清河本地的一种蝗虫。这种虫子毒性巨大,凶猛无匹,所过之处,颗粒无存。清河及临近州县对其本已赶尽杀绝,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一切都已说得通了。自二十年前天子削世家钱谷之权以来,以此维系荣光的清河章氏便日趋没落,加之前宰相章凝与贵妃又和本家决裂,章氏便愈加萧条。日薄西山的世家,自然喂不饱许多中饱私囊之人,章氏及勾连的一众势力急需新鲜的血液为他们供养飨食。

适逢这个时机,不择手段、一往无前的章氏兄妹才得以上位。不知是谁起得头,又是谁从中挑拨促成,最后又受谁主使,总之一个明面上以章静娴为掌舵人的阴毒计划自此成型。

章静娴在其中,是一个光鲜的傀儡,或是幕后的主使,这并不重要,总之她求仁得仁,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势,逃脱了章氏女联姻的宿命,甚至在得势后反杀了部分倚老卖老的“前辈”。他们豢养本应在清河绝迹的毒蝗,致使本应丰收的年岁颗粒无收,又恰逢大旱,最终导致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章氏、关联世家及旗下商户提前囤积了粮食与物资,在灾荒之际高价售出,以此牟取暴利。部分囤积居奇的物资与粮食甚至来自本应用于赈济的官衙,为防事有不谐,章氏豢养的狼犬在府衙排除异己,有些人被强行换血,也有自知避险的聪明人何振引咎辞职,并装疯卖傻来保全性命。

匪盗在世家的庇护下白日横行,抢夺高价购入章氏物资的平民手中的财物,而又向世家递交“供奉”,层层盘剥之下,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府衙与章氏勾结,任由民怨滔天,对匪盗和赈济放任不管。而章氏也深谙“竭泽而渔”之道,在民众濒临绝望之际,章静娴为他们带来了一线生机,既能遏止反叛的由头,又可使被玩弄与于掌心的清河百姓对她奉若神明。

毕竟,全盘的绝望或会招致动荡,而一点施舍出的希望便足以继续麻木。

此计本应天衣无缝,甚至用此经年搜刮清河百姓的油水。唯一的变数便是这场大旱,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因此,朝野震怒,清河世家献出了清河郡守作为诚意,让他在越京的天牢中安度晚年,又打通了越京大人物的关脉,令几任钦差均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去。

钱权色/欲,佐以强权威逼,足以任人施为。至于一地百姓的福祉,则比不上官运亨通的前程。

如此周旋已久,直到碰上梁澈这个硬骨头,因此他必然“消失”。

这便是在清河的生存之道。天堑之别,不仅在静娴小姐的宴上,也在以清河为棋局的拨弄翻覆之间。

然而,梁昭感到凉意彻骨,不仅是因为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更在于她似乎靠近了前世清河大疫的因缘中心。

自古以来,“阴阳失位,寒暑错时”便为大疫的原因。梁昭不久前还在越京举办过春夜宴,此时虽入初夏,但依旧难逢酷暑。反常的大旱,已然是不详的征兆,而田地大多临水,烧焦的秸秆、焦土与毒蝗的尸体顺流而下,混入的便是整个清河境内的用水。

加之灾祸不断、匪盗横行,死伤无数。尸身曝露于野,在大旱之下腐化,蚊蝇漫天,硕鼠肆意,只怕会加重疫病的蔓延,这便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道理。

虽没有十分把握,但对前世大疫的发源,已有七八成算。清河大灾适逢至今已近一月,只怕如今已然回天乏术了。

前世远在越京的梁昭也听闻了清河一地的惨状,一封朝奏九重天,描述了清河“疫气蒸蒸,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敛”的惨状,令人耳不忍闻。

梁昭深吸了一口气,将内心的想法与担忧据实同一干人说明,接着道:“此事性命攸关。我不会强迫你们留在此地,行路艰难,倘若有人想要退出,立时离开清河。”

梁澈虽恢复了部分记忆,但大多集中于登基之后,对此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本就是清河的钦差,梁昭又在此处,且言之有理,他自然不会临阵脱逃。前世的梁澈也的的确确陪着清河熬过了那场漫漫长夜。

照影神色庄重,她握住了梁昭的手,柔声道:“姑娘在何处,照影便在何处。”

徐冲混不吝地笑嘻嘻道:“岂有将主子置身险境的羽林卫。”

何振瞧着他们的模样,嘿嘿一笑:“连年轻的外乡后生们都愿与清河同在,我一把老骨头,折损了又如何?”他恬不知耻地追问道:“各位贵人,倘若老朽死在这场病里,朝廷会有什么追封吗?”

梁昭笑道:“你死便死了,无名小卒,不过同清河的上万枯骨堆在一处,哪有什么哀荣?”

何振的脸霎时便皱了起来,却见梁昭又道:“你活着,才是朝廷的功臣,能有谈条件的资格;死了,便不过是烂泥一滩,无人会为你叫屈。你自己好好掂量吧。”

何振不满地嘟囔道:“这贵人说话就是喜欢藏一半,说好话也同骂人似的。”

只有薛玹垂着长长的睫羽,默然不语。他惯常是一个独善其身的性子,难以想象他有一日会不顾此身地为他人送命。

薛玹在长久的沉默中轻笑出声:“我会修书一封告知阿姊,贵妃和陛下也会相应知晓。此后,应当,就没有我什么事了吧。”

梁昭点头道:“是,你可以离去。多谢你在清河的数次援手。”

薛玹突然抬头,有些急促地说道:“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为了你...留下来的。”

“你...”梁昭本想同薛玹说一些话,但临到嘴边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停顿了片刻,笑意清浅:“你不必为我这样做。此去山高水长,祝路途平安。”

薛玹点了点头,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一切无言都散入风里。

何振现下倒是不害怕徐冲了,他戳了戳徐冲的手臂,努努嘴道:“哎,他们这几个一贯这样吗?”

徐冲道:“你说的‘这样’是什么意思?”

何振一脸兴奋道:“旧爱新欢,恩怨缠绵阿,好刺激!你这傻小子,连这都看不出来,白瞎了这张脸和功名,怪道如今还没有姑娘喜欢!”

徐冲:“...”。

听见何振议论的其他人:“...”。

千里之外,越水之畔,黎攸正和章鹤婵对峙。

黎攸连日来被章鹤婵层出不穷的手段缠身,正是憋闷之时,突然间被这个滴水不漏的疯女人约见,他兴致盎然,满是战意。

章鹤婵却依旧是那副温婉端庄的做派,她亲手为黎攸斟了一杯茶,金黄通透的茶水落入精巧的杯中,煞是好看。

她温柔笑道:“大公子请用。”

黎攸信手拈起,垂眸摩挲了那茶杯一阵后,将它抛出,洁白无暇的杯子瞬间碎落一地残片,价值万金的福衍春茶也被泼洒在地。

黎攸的面上却还是一把潇潇君子骨,向章鹤婵表示歉意:“无心之失,章大人的好茶黎某怕是消受不起,先行一步。”

章鹤婵无奈地笑道:“大公子不必对我发怒。大公子先行对不该动手的人动了手,这才一报还一报罢了。你我身为长者,总都有些想要护住的弟妹不是吗?”

黎攸不置可否,却见章鹤婵缓声道:“令妹似乎对大公子不甚信任,一直不曾走漏风声,却让我帮了不少忙呢。”

黎攸心中千回百转,也只是冷冷道:“章大人认为我会轻信你的离间之计?”

章鹤婵抿嘴笑道:“信或不信,尽在清河,大公子好生派人查探一番便是。”

黎攸轻嗤道:“我与素魄的感情,何须你来论断。”

章鹤婵不动声色地笑道:“自是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只是大公子,我与舍弟是可以交付生死的坦荡手足,而大公子对殿下的上心,可远超寻常表亲。

“大公子的心中,果真问心无愧吗?”

“鹤婵先行告退了,大公子慢用。”

章鹤婵施施然离开,留下了神色难辨的黎攸。

她的部下有些疑惑地问道:“恕在下愚钝,大人将黎攸一同扯进这局里,究竟有何用意?”

章鹤婵神色和煦回应道:“清河的水左右已经浑了,不如再添些筹码,让它更浑些,这样,我在乎的人们或许能更安全。”

部下道:“大人想保的是薛公子和世子的安危吗?”

章鹤婵神色不明,但笑不语。

“姑娘。”照影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梁昭,犹豫道:“章静娴邀诸位过府一叙。”

“诸位?她还叫了谁?”

“还有谢姝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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