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照影见梁昭正思虑出神,便打断了她魂飞天外的心绪:“门外有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梁昭扭头一看,只见徐冲正直挺挺地跪在门槛外,不发一言,恍若一尊静默的泥塑木雕,等候她的处置和发落。
梁昭信步过去,也并未让他起身,任他磨得双膝酸痛,才淡淡开口道:“你这是来做什么?”
“属下来向姑娘请罪。”徐冲这次记得避讳贵人了,他垂下头,活像一只丧眉耷眼的败犬,浑身的凛然傲气都悉数蛰伏。
“你何罪之有啊?”梁昭的声音不辨喜怒。
“属下私自将章修之事告知大人,并与大人一道杀了那竖子。”徐冲斟酌字句,小心翼翼道,惟恐触怒了阴晴不定的正主。
梁昭倒是无谓地笑了:“你觉得杀章修,有错吗?”
“属下认为此子狂悖歹毒,罪该万死。”
“你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回去吧,不必在这跪着表忠心了。”梁昭的脸色瞬时沉冷了几分:“照影,送客。”
徐冲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咬牙道:“属下是姑娘的人,却未经姑娘允许,私自越过姑娘擅自将消息告诉大人,并与大人私下行动。属下有罪!不求姑娘宽宥,但望姑娘准属下将功折罪!”
梁昭不怒反笑:“我何时说过你是我的人了?你既然从未相信我会帮你,宁可去找梁澈,就说明在你心中,梁澈才是那个更值得信任或更有能力的人。这样的背信弃义之人,我怎能相信你在关键时刻不会投敌反水?我这里庙小,容不得大佛,最容不得的,便是两面三刀之人,你请去吧。”
徐冲眼眶有些发红,他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仍带着股倔劲:“属下有眼无珠,先前以为姑娘和大人是一体的,才昏头胀脑地做出这等杀千刀的糊涂事!属下以为...姑娘会对那登徒子有心结,故不敢与姑娘商量...千错万错,属下不敢为自己开脱,属下愚钝,但请姑娘指条明路。”
他的额头因那撞击有些青紫,泛着淤血,倒叫那英挺的面皮有些破了相。梁昭道:“你先起来说话吧。”
徐冲有些踉跄地起身,他不敢把腰背挺得太直,只是含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地恭敬候着,充分地呈现出歉意和示好。
梁昭道:“不必作弄那谄媚之态,我也不吃这一套。你姑且算个聪明人,否则羽林卫总指挥使不会将你调配给梁澈差遣。我也为你指条明路,从陛下对梁澈的信重和宠爱来看,跟着他或许是个扶摇直上的好机会,将来必定有繁华着锦的大好前程,确实比我这个空有名号却无实权的女人更值得你追随和上心。你没有选错人,就死心塌地跟着梁澈吧,他不会薄待你。”
徐冲目光灼灼,褪去了先前的卑微之态,他还是初见时不肯折腰的轻狂少年:“若我执意追随于姑娘呢?”
梁昭诧异道:“我倒是不懂你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跟着我一个注定一生永困内宅之人做什么。”
徐冲目光迥然,又不顾尊卑之分地平视梁昭,缓缓道:“姑娘若志在内宅,便不必亲自来趟这摊浑水,以大人对姑娘的心意,只要姑娘愿意点头,大可安心于闺阁中待嫁。姑娘已是大越最尊贵的未嫁女,世上还有男人胆敢苛待姑娘不成?”
“我若追随大人,即便有远大前程,将来也不过是地下跪拜的芸芸众生之一。可姑娘不同,大越不允女子干政,姑娘既无滔天权柄,也无可用之人。若徐冲能助姑娘成事,造化远非跟着大人可比。”
梁昭轻嗤一声:“你倒是狼子野心,能助我成什么事?难不成我还要倚仗你?”
徐冲深深顿首,虔心道:“不是倚仗,而是选择。冲虽不才,但愿为姑娘肝脑涂地。女子孕育生灵,教化世人,远比鲁钝不堪的男子高洁,世间本不应有尊卑之分,男女之别。世人对于女子的束缚和成见太深,但姑娘不同,冲相信姑娘将来或可成为左右朝纲的镇国公主,乃至...成为开天辟地之人。”
“何况。”徐冲骤然间笑了起来,竟然带着几分邪气:“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羽林卫本就是天子手中刀,自然要追随最正统的帝王血。左右我们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那为何不顺从心意选择最顺眼的执棋人。”
“姑娘是真正心系黎庶之人。至少那样,泉下有知的兄弟们能死得不冤枉些。”
“你想要什么?”梁昭蓦然间开口,沉沉凝视着这个狼狈的投诚之人。
“我想要...公卿之位,富贵加身,想要保全兄弟,安顿亲眷,但我最想要的是。”徐冲抬首,直视梁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重查昔日凉州血案,将隐情昭告天下,令冤屈得以洗刷,游魂能够归家。”
“你确信凉州案情有隐情?”梁昭问道。
“我确信。”徐冲紧抿唇角:“狼烟连日未熄,援兵迟迟不至,这是人祸而非天灾。”
“而此事已过多年,彻查难度极大,必然又会盘根错节地牵扯诸多惹不起的贵胄。不是所有的主子都愿意或能够揽上这件事,去撬动十数年前的风云。”
梁昭有些好笑道:“所以你觉得我是那种特意为自己揽上麻烦的人?”
徐冲不确信,他有些失望地沉默半晌。
“只要你能够证明自己值得,我便为你去做。”梁昭神色淡淡,“不过上一个跪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要助我成就大业的男人,他背叛了我,还将我置之死地。”
徐冲有些错愕,他正欲分辩,却见梁昭又开口道:“此人已被我挫骨扬灰了。所以,你自己惦念着办吧。”
徐冲沉声立誓:“我愿意身家性命和凉州卫后人的血脉起誓,此生独忠姑娘一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万死难赎。”
梁昭又问:“那江九娘如何了?”
徐冲道:“她已全须全尾地出了清河地界,我和大人送她出城后便由其他弟兄接替护送她去其他州府投奔远亲。”
梁昭颔首。
照影一把将徐冲搀扶起来,柔声道:“现如今便是自己人了,姑娘嘴上同刀子一般,其实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往后可轻松些。只有一点,我们眼里揉不得沙子,姑娘这儿,容不得半点背叛。”
徐冲仍有些拘谨地点头:“我会谨记姑娘和照影姐姐的教诲。”
往后金戈铁马、直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享万民供奉的徐冲一生荣耀的开端,便自这个小小的院落起。而大越首位女相国郑照影,则在更早的时候,便陪伴在女帝的身边分忧,二人皆为女帝一朝的股肱之臣。在风雨飘摇的清河,许多人的一生至此落下注脚。
“上一个跪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要助我成就大业的男人,他背叛了我,还将我置之死地。”
“他已被我挫骨扬灰了。”
薛玹于院外停住脚步,脸色惨白地听着这两句话,仿佛听见了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原来...她至始至终都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前去营救梁澈的时候?是谢府夜访老家主的时候?还是马车上筹码互换约定清河之行的时候?
不对...应当在更早之前。早在春夜宴之时,她的疾言厉色与当庭羞辱,分明已经是对接下来的一切了然于心了。她带着前世的仇恨与记忆,洗尽铅华而来,怪道一反常态地让所有事情失控而偏离轨道。
所以..她是如何看待他的算计、调笑和勾引的呢?是嗤之以鼻,悔不当初,惊怒交加,还是...无波无澜?
他突然想到了夜访谢府的时候,那天的月色很好,梁昭少见地未露敌意,他们二人竟然相处得有几分融洽。
那时候,梁昭说,她不再针对他了。前世的纠葛、恩怨、情仇,她想来都放下了。可让她放下的是今生未行错踏错的薛玹,而非前世临门反水的刽子手。
几乎无需思考,薛玹就决定,不能让梁昭发现他也恢复了部分的前世记忆。即便梁昭对今生的他不抱好感,也胜过昔日如隔天堑的恨意。
就当我永远贪婪自私吧。
“薛公子,有话进来说吧。”照影看见了他停滞的身影,招呼道。
薛玹心内发苦,郑照影从一开始便不太喜欢他,她的确没有看错人。
“你交待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薛玹从来都是光彩照人的,今日不知为何却有些蔫蔫的,看着精神不太对劲:“赈灾的官银经过姐姐的手,倒成了私银,再由靠谱的人周转几手,小规模地发放赈济。纵然润物细无声,也可暂且为清河的百姓解渴。姐姐托我赞赏你的灵慧。”
梁昭没有关注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是笑道:“此次多亏了鹤婵阿姊,替我谢过她。”
她也曾想修书越京,寻求表兄黎攸的帮助,但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她也不知黎氏是否会同章家有所牵连,何况中间又隔了梁澈。章鹤婵的出手不知意图,但目前来看,起码是善意的,贵妃确然应当同她的母家没什么私交。
梁昭见薛玹精神有些不济,便蹙眉道:“本还想让你同我一道去做件事情,现在想来...我还是让梁澈...。”
薛玹了无生气的面庞瞬时便活泛起来,他眉眼艳逸,一笑生香:“我愿同往。梁大人贵人事忙,事务缠身,便无需惊扰他了。当务之急还是以百姓为重。”
“困在府衙的羽林卫们都已归位,章氏忙于章修的丧仪,暂时抽不开身,这是绝好的时机。章静娴如今对她敌意颇重,身边自然越多人越好。”梁澈不知何时突然也来了,一时间热闹万分。
徐冲看起来很想笑,但是眼前诸人他一个也惹不起,于是面无表情地强忍着。照影一贯有好修养,更是八风不动。
实在是精彩纷呈,梁昭无奈道:“照影留下照看,徐冲先回去整顿看望剩下的羽林卫。至于你们二人..便同往吧。”
作者有话要说:清河篇的重头戏快来啦
薛玹:雄竞令我容光焕发
谢谢所有追更收藏的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