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两全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有大气运傍身,故能次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譬如梁澈显然便是气运之子,他接连从两拨刺杀中逃出生天,滚落山崖后便昏迷不醒。其幸运的是,他既没有因为伤口恶化或流血过多而殒身于此,也没有被野兽叼走或被杀手补刀。他被流水的冲力席卷,在筋疲力尽之后失去意识,随后随波逐流地被裹挟到了一处偏僻的河岸边。

梁澈在高热中眉头紧锁,轻声呢喃。他被那炽人的高温一阵阵冲刷,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浮沉梦境。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从未见过的巍峨宫殿之前,那座宫殿宝光耀耀,此刻却覆上了象征丧事的白幡。满目肃冷的纯白随风飘动,耳旁是宫娥命妇的啜泣之声,他有些颤抖地抬腿迈进宫殿,一步步从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哀声中穿过,来到了尽头——亦是那樽沉香棺木之前。

棺木前侍立的是章鹤婵,那个贵妃身边八面玲珑的女官,她身披素缟,眼眶泛红,向梁澈微施一礼,喑哑道:“陛下,殿下崩逝,天下大恸,她昔日的女官郑照影回京,请命为旧主扶灵。

梁澈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准奏。丧事一毕,赏郑照影乾阳县主之位,食邑千户。”

章鹤婵有些欲言又止,但自觉没必要在此刻扫兴,于是咽下所有话语,恭恭敬敬地回禀道:“是。”

“陛下节哀,殿下之事,谁也预料不及,实非陛下之过,还望陛下莫要太过自责。您的龙体关乎国运,切忌忧思过度。”

“这是你的本意吗,章女官?还是太后的意思?”

自见到梁澈,章鹤婵的凄切哀伤之色便转换成了一贯古井无波的模样,她伫立原地,恍若一尊物喜无悲、不现本相的神像,只是静静微笑道:“天下人皆以陛下为紧要,无论是太后娘娘的关切,还是鹤婵的私心,都并无分别。”

“你们看着她长大,难道就没有半分痛楚吗?她在幼时,也曾唤过太后姨母,尊你为姊姊!”

梁澈骤然间发难,章鹤婵却司空见惯了般,挥手令宫女带着瑟瑟发抖的命妇们退下,才柔声缓缓道:“在禁宫之内,有人痛彻肺腑,亦不露声色;有人涕泪横流,却不过逢场作戏。陛下身居高位,自然可以时刻肆意纵情,鹤婵不能,也从来不敢。”

梁澈似被这一席话打动,冷静下来,道:“朕近日因她过世,有些失控,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便算是君王难得的道歉了,示意揭过此事。

章鹤婵神色不变:“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梁澈闻言,踟蹰问道:“所以,她也是被“君威”所摄,始终惧怕我、躲避我,乃至...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我?”

年轻的君王似乎苍老了许多,他不住喃喃道:“可是我已经给了她一切...我为她造了天下最华美的朱栾殿,供养她第一等荣华,我许她唯一和专宠,甚至愿意与她分享权柄,满足她的私心...历朝历代,皆是成王败寇,天下何曾有帝王能够为妻子做到这般地步?”

他忽然面色狠戾,几近疯魔:“难道还是因为薛玹的旧情?当时我就不该同意让这个祸害去勾引她...没有薛玹,尽管扳倒黎氏会更费些时间,但也不会酿成今日苦果...”

“陛下,章鹤婵难得逾越本分地打断了他。她垂下眼睫,淡淡道:“恕鹤婵无礼,您所赠予或施舍的,或许并非殿下钟意的呢?而您曾经剥夺的,却是她视若生命的存在。我曾有幸陪伴殿下五载,亲眼见到她如何褪去一身骄傲、磨去所有心气,成为深宫里不再鸣唱的囚鸟。”

“殿下的心,或许在宫变那日就死了,但她本是心性坚韧之人,于是心力衰竭这条路,她走了五年。心向旷野的花,一旦横遭风雨,若是自我生长,来年或许还有望重绽芬芳;但若抽去根脉,修剪枝桠,强行合着主人的心意桎梏在一方狭小笼中,等待她的便只有零落成泥。”

“鹤婵逾矩了,陛下可自行处罚。”

梁澈润湿眼眶,挣扎之色一览无遗:“可我若是...不听从先帝的话,不那么做,我又怎能有机会和她共度余生?倘若...注定会有一个人成就大业,登临九五并与她延续皇室血统,那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宁可伤她之人是我!”

章鹤婵只是叹息道:“本非兰因,自酿苦果。陛下早在五年前便已作出了选择。鹤婵也曾在午夜梦回中想过,若是那一日能及时发现殿下的意图,或许动作再快些,此后严加防守再细细开导,殿下便不至于此,毕竟...她还那样年轻...”

“但我反复回想那一日,总觉得殿下并非一时冲动,她是深思熟虑的,是快意的,是解脱的...便不再为此遗憾。世人本不必纠结于无可挽回之事。”

“周旋再久,也需要向前看。”

梁澈的瞳仁遍布血丝,他卸去浑身力气般瘫坐在地,良久才慢慢积蓄力量道:“你先出去,让我陪她一会。”

章鹤婵无声退下。

梁澈在空旷的的宫殿内静坐,梁昭生前的时候并不情愿与他相处,待到她死了,这份求而不得的陪伴却无比森冷,无边嘲讽。

梁澈走出温暖如春的朱栾殿,走到了白雪皑皑的殿门前,挥退了立时要上来为天子遮雪的近侍。梁昭生性畏寒,可她却心如死灰地死在了越朝的凛冬,等不及来到万物复苏的春日。

梁澈任凭细雪落在他的龙袍、掌心和眼睫上,沁出森森的寒意。有多少年,没在檐下淋过雪了呢?

上一次,覆了满身风雪,依稀还是在他的少年时。那时他在一次筛选中,杀死了玉平来的世子,亦是他生父至交的孩子。玉平王不敢与天家作对,但或许也察觉出了诡秘的风声,不知道玉平王和他的生父说了些什么,总之,在他好不容易摆脱生死杀机、千里迢迢赶回汝南都城之时,他只听见了生父这样的一句话:

“早知他如此不顾兄弟情义,就该在出生时便将之溺死!”

之后是母妃小声的哀告:“你小点声,说不定府里也有他的耳目。”

年岁久远,已经说不清是何种感觉,大抵已经如坠冰窟,否则又怎会在苦寒之时任由身覆厚雪而不觉。彼时的梁澈很想冲进去质问他们,难道惟有任凭玉平世子在选拔中将他杀死,让他全忠义之名,成为汝南王府中永恒凭吊又不可言说的英灵,才能满足他们对他的向往,成全自己作为完人的宿命吗?

明明在每次擢拔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各尽其力气,欲置对方于死地,所有人都想成为天选之子,至少——能够在杀人不见血的禁庭中苟且求全。他只是做了所有人身处其位做的事情,并且成为了最终的赢家,尽管过程中或许弥漫着血腥和不光彩,可他是他们的亲生子,难道仅凭一腔想要活下去的信念,便这般不可饶恕吗?

梁澈最终没有这样做,或许是想要和生身父母保持最后的体面,或许是他从此笃定只为自己而活,无论途中踏过多少累累白骨,掀起多少血雨腥风,他都要成为梁景心中无可替代的继承人。惟有登上至高之位,才能抚平心中的伤疤,否则此前的隐忍、牺牲、违心和算计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梁澈便在宫中遇到了她,梁景的独女,一个天真的、高傲的、稚嫩的女孩,用权势浇灌出的帝国之花。她目空一切,却并不愚蠢,甚至在初次见面时便敏锐地看出了他的虚伪和孤独。她曾给予他光亮,却又将它作为一句戏言,迅速地抛弃了他,他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再后来,梁景许诺要将他的独女作为新朝胜者的战利品,梁澈说好。她以为她的不幸自宫变而起,实则远在那之前,她已秘而不宣地被越朝身份最尊贵的两个男人决定了分配的归宿。

梁澈思及除夕之夜她的玩笑,他恶意地想到,那样明亮、璀璨、不经风雨的御苑名花,天下只此一位的公主,她的人生将要被他一同拉入步步惊心、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的腐烂泥沼。但没有关系,他作为胜者,自然有最好的养料和水土来培育她,一定会让她盛放得更胜从前。但那点微薄的光亮不足以照彻幽暗的禁庭,却反而被禁庭步步蚕食,吞噬殆尽。

他还是得到了一切,无论是醒掌天下权,还是醉卧美人膝。他从百名候选人中过关斩将、脱颖而出,经过无数的筹谋算计和刀光剑影,一步步从毫不起眼的汝南走到了越京之巅。

他想起最初的夙愿不过是能够赢得胜利早些归家陪伴阿娘,又或者是初遇之时,他只是想她能再停留片刻。

但他似乎最终什么都没能实现,天子梁澈登基的第五年,他真正明白了何为寡人。

世上安得两全法。

昏迷中的梁澈眼角划过一滴泪,他听见她惊喜的声音:“他好像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