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谈判

翌日,朝日殿前,梁澈面见梁景。

“平宁着实荒唐,竟然私自用终身大事来作交换。那清河如今哀鸿遍野,她究竟有何居心?”

梁澈沉吟片刻,道:“贵妃娘娘的外祖家和祖父家,正在清河。”

梁景的手一顿,他其实生了一张温和清俊的脸,但因久在帝位,那点亲和便全然被摄人的锐利和阴贽取代,很有压迫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黎氏授意平宁丫头掺和此事,给章氏和谢氏一点苦头?”

梁澈拂袖跪下,诚恳道:“黎氏从不让公主涉足朝堂之事,不过...此次放手破例也未可知。或许,皇后娘娘...”

梁景勃然大怒,厉声喝斥:“此事不必再提。”他阖上双眼,良久睁开,不辨喜怒:“皇后是什么性子...朕最清楚不过。若是天下只剩一个想要平宁全身而退的人,也惟有她。”

梁澈的眼里划过一丝讥诮,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道:“皇后娘娘拳拳之心,自然可昭日月。”

梁景又道:“仪凤元年,章氏便将章相国逐出族谱,谢夫人一腔痴情,自请出谢府追随章相国而去。此后数年相国与夫人才诞下贵妃。无论是章相还是贵妃,都与章、谢二族再无干系。”

这是提前袒护和撇清的意思了。

仪凤元年,也正是四十二年前,帝室孱弱,勋爵世家横行,其中开国勋爵中又以外戚黎氏为首。当时的皇后黎敏与帝王青梅竹马,自小缔亲,佳偶天成。先帝自小体弱,黎后便帮他处理政事,亲断朝纲,帝后共议朝政,时人尊为“二圣。”帝王深爱皇后,甚至为皇后将年号改为“仪凤”,取“有凤来仪”之意,以念皇后功德。

只有一桩不完满的事,便是黎后无所出,而先帝子嗣缘分稀薄,宫内竟无宫妃有妊,实乃憾事。后来得知黎后竟是为奸人毒香所害,身子被摧残得已经无法生育。此时久旱逢甘霖,原来掖庭一位宫女有孕,悄悄诞下龙子抚养了三年,黎后不仅未责怪这位宫女,还给她晋了位份,更是亲自将孩子抱到膝下教养,使他得享太子之尊,这位孩子便是后来的今上梁景。而今上生母福薄,没能享太后之荣光,在今上被黎后收养数月后便去了。

“毒香”案发,朝野动荡,内廷震怒。献香者清河林氏遭受族诛之祸,林氏外孙章凝因过继于伯父免于一难,但章氏为保全自身,依然将其逐出族谱,时年章凝二十。不久后,章凝的未婚妻谢思芸自请出族,追随章凝而去,同年二人于江南完婚。

彼时章、谢二族无人能预料到,这个世家血、庶族身的没落子弟竟然在十七年后位极人臣,提拔无数庶族子弟,成为皇族与世家互相制衡的利器。本朝皇室孱弱,世族兴旺,世族有从龙之功,更兼底蕴深远,子弟仕宦大开方便之门,盘踞朝堂之上。大越虽早有科举之制,奈何世家盘桓,吞食多数名额,到头来不过成了世家子晋升的另一道登云梯。

而贵妃之父章凝可算是当朝庶族出身第一人,以布衣之身跻身朝堂,曾官拜宰相,归隐乡野后收众弟子,开设诸多学堂,广兴科举之风,且仅教导庶族子弟。朝中庶族多为章相门生,且因贵妃深受圣宠,庶族近年提拔升迁极快,隐隐有与以黎氏为首的世家分庭抗礼之势。至于章相与谢家那位反叛贵女的女儿章出尘,少年文采风流,名动江南,入宫后与先皇后黎敏的侄女黎千羽二分天下,朝中为贵妃所提拔的庶族朝臣有惊鸿一瞥者称其风仪“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梁澈掩下眼底的讥诮,沉声回道:“陛下的意思,臣已知晓。若章、谢二族的手脚着实不太干净,也只是二族包藏异心,与贵妃、与章相无干,必周全贵妃娘娘与相国的声名。”

梁景摆手,欲让梁澈退下,却见梁澈依然跪在原地,没好气道;“你还真打算让平宁和你一同去清河?”

梁澈道:“陛下也知道公主的脾气,若是臣无法完成公主的嘱托,必然会招致公主的厌恶,往后要是再想与公主接触,只怕难如登天。公主性烈,为谋长远之计...,臣不得不为公主向陛下求情。”

梁景瞧着这一副翩翩君子似的青年,慢条斯理道:“平宁若真跟了你,也不知是福是祸。你觉得平宁牺牲如此之大,究竟是为了谁?为了她母后?还是为了黎家?”

梁澈抬眼,直视帝王威仪,他思忖良久,方才开口道:“臣私心以为,公主是为了她自己。”

是金笼之雀的挣扎,还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梁景凝视了他一会,未再追问,妥协道:“一个被宠坏的公主,应该也翻不起什么浪花。羽林卫令牌给你,拨些人马供你差遣,务必在解决事情的情况下把公主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臣必以性命护公主周全。”

“公主,前面有人拦着路,咱们...”鸿衣掀开帘子,登时瞪大双眼:“这不是...那个被您丢出公主府送给汝南世子的什么罪人之后吗?”

梁昭端坐于马车之内,天气炎热,她闭眼用着冰鉴,厌烦道:“直接碾过去。”

鸿衣点头传话:“直接碾过去。”

薛玹一身白衣,身形清瘦,带着那副蛊惑人心的皮相站在梁昭回公主府的必经之路上,看着属于公主的豪奢马车一步步靠近,一副要将他挫骨扬灰的架势。

薛玹也不答话,在马蹄即将触及他衣角的片刻,他闭上了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睛,果不其然地等到了马夫勒紧缰绳喝斥骏马的声音。

薛玹无声地笑了。

那小侍女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的跟前,不耐烦地问道:“好狗不挡道,我们公主问你意欲何为。”

薛玹笑意清浅:“我只是想告诉公主,那日公主在别苑,瑰姿艳逸,美甚。”

梁昭没有起伏的声音从马车上传出:“鸿衣,让人把这个疯子架走,顺便通知汝南世子,管好自己的狗。”

薛玹的脸上笑意愈盛,他本是自矜容貌、精心设计的美人,自从那日被梁昭当众羞辱之后,却有了些不管不顾的疯魔之色。

就像如今,他在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上,不顾旁人指点的目光,兀自大声说道:“我听到了...公主要去清河,或许公主知道四十二年前的...。”

梁昭冷声打断了他:“鸿衣,请薛...公子上马车。”

薛玹整理衣袍,施施然地上了马车。

他与梁昭在宽阔的马车中相对而坐,近乎冒犯地端详着她,梁昭将头别开,于是他只能看见她秀丽的颈项。

梁昭漠然道:“薛公子今日行径果真与当日做小伏低、弱柳扶风的模样大相径庭啊。”

薛玹笑道:“对症还需下药。殿下既然不吃玹那一套做派,玹自然要迎殿下所好。”

“本宫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你的任何做派,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玹黑眸沉沉,漂亮眼睛里的讽意几乎凝成实质:“那殿下难道就吃汝南世子那一套做派吗?竟不惜以身相许。”

“殿下分明在春夜宴上同等地厌恶我与世子二人,为何在世子的私苑却一反往常。不过是殿下有所求,世子有所倚罢了。”

“世子能给殿下所求,玹也可以。”

梁昭倚靠在织锦坐垫上,慵懒玩味道:“汝南世子若是知道你今日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救下你。”

“世子救玹,是世子的选择,玹明珠暗投于公主,是玹的决定。各为其心,无可怨尤。”薛玹明眸善睐,笑容似勾,无端带了引诱的味道。

梁昭早已对他的路数谙熟于心,不为所动道:“世子身份尊贵,你又算是什么玩意?”

“只要能为殿下驱策,玹是什么玩意并不重要。殿下只需知道玹用得趁手便好。”

“你已经从本宫这里得不到任何助力了。贵妃娘娘知道知道你如此...倒贴吗?”

薛玹顿了顿,说:“义母不干涉玹的所为,玹对公主的侍奉皆出自本心。”

“义母...贵妃娘娘倒是对她的殷师兄颇为仗义,不愧是同出一门。”

“殿下。”薛玹将身体往梁昭的方向凑近了些,使他们的谈话更加私密,又维持了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您需要玹。四十二年前毒香案发,我便是最后一个清河林氏遗孤,章氏背信弃义,谢家亦有愧于林氏,殿下需要玹,作为清河的切口。”

梁昭一时被这陈年秘事震撼得有些讶然:“你就不怕本宫将你这林氏余孽斩草除根?”

薛玹无所顾忌地耸了耸肩:“左右玹的身世已经被殿下大白于天下,叛臣和青楼行首之子,再多一个林氏余孽,又有何碍?”

“那殷余年,本名林余墨,林氏将他托孤于一下仆,下仆前往江南,将他托付给了林氏的外孙章凝与其夫人。故此那三姓家奴和贵妃娘娘以及如今的宋相也算是青梅竹马之谊。”

梁昭静静地看着薛玹冶艳的面容,讽刺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投诚,本宫便会信重你,为你所用,乃至或许最后心许与你的巧言和技俩?”

薛玹破罐子破摔似地笑了:“左右玹在殿下这里已至低谷,往后无论如何都是上升,玹为何不搏上一搏呢?”

“近日玹常常神思不属,许是上天显灵,让神女入我梦中,使玹得以明确心意。玹实微贱,却也想长伴殿下身边。汝南世子虽是玹的救命恩人,那日玹见他与殿下谈笑,却只觉得刺眼无比。寒微之人,不敢肖想遨游九天的凤凰,却也痴心想做菟丝花,守候在宿主的身旁,只要能偶得宿主的回顾,此生便足矣。”

梁昭道:“菟丝花可配不上薛公子。”

“还是绞杀榕,更衬公子的心境。”

薛玹笑道:“无论是什么,只要能活得长久,玹皆甘心领受。”

公主府到了,马车停下,薛玹先行一步下车,看见了在公主府门口,显然已经等了一会的梁澈。薛玹从容下车,经过梁澈身侧时向他施礼。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薛玹似是方才察觉到了一般,轻拢袍袖,小心嗅闻,才道:“或许是公主身上的香囊之气,清雅沁心,应是方才在马车中沾染到的。”

“薛玹,你也算是有本事。”

薛玹看着梁澈眼中并不掩饰的愠怒,轻笑:“世子是来给殿下回禀好消息的吗?殿下还在马车中呢。君子端方,固然惹人心喜,可过于板正了,却也食之无味呢。”

梁澈不怒反笑:“清正之道,上得厅堂,为人敬仰;旁佐之门,狐媚之术,不过糟粕。或许一时新鲜,也不过随时可弃。”

薛玹眼眸幽深:“世子自然清正端方,玹先告退收拾行囊了。不日将与公主、世子一并前往清河,玹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