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内,梁昭端坐于梳妆镜旁,任由鸿衣对她进行繁复的妆点。一番功夫之后,镜中人巧笑倩兮,艳光无匹,鸿衣才满意地收手,向梁昭撒娇讨赏。
今日梁昭身着浅紫提花的绸裙,云鬓高挽,秋瞳剪水,眉若远山,鼻腻鹅脂加之细细地描了花钿,衬着同色的朱红口脂,愈发显得明丽华贵。照影在旁边揣摩了两眼,不由笑道:“难得殿下如此费心,想来是势必要拿下此子。”
鸿衣从旁边探出脑袋:“殿下,当日在春夜宴上,您与那位汝南世子因为一个乐人相争,当时闹得并不愉快,怎么突然回心转意要主动约他一叙?”
梁昭转头,拍了拍鸿衣:“山人自有妙计。”照影无奈地看着笑闹作一团的两人,起身安排了车马护送梁昭出府。
梁昭下车,只见梁澈长衫玉立,想来已在别苑门口等了一会,他的身上沾了些风露,却丝毫不减神采,依旧是稀世俊美的贵公子模样。
梁澈率先迎了上来,面对梁昭行礼:“春夜宴一别,殿下风采依旧。”
梁昭笑言:“世子殿下和那叛臣之子相处得如何?此人可有冒犯殿下之处?”
梁澈笑容不变:“薛玹在府中和其他乐人同居,也算安分守己,我未曾再召见过他,只不过施舍一容身之所罢了。”
“世子心慈,是京中多少夫人小姐交口称赞的活菩萨,又生在王侯之家,不知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殿下。”梁澈蓦然间正了颜色,一副八风不动的忠贞痴情模样“我已有倾慕之人。”
梁昭想起前世,她问过梁澈是何时起对她产生执念的。在他的舞勺之年,各大藩王遣其子入京进贡,梁景则在其中暗中挑选可承继定鼎之业的下一任帝王。默默无闻的汝南王却生出了一个龙章凤姿、清奇大略的少年,并何其幸运地被帝王选中,成为备选之一。
梁澈在少年时期便被暗中送往内廷,养在章贵妃的未央宫中,此后和家人一别经年。当他除夕回汝南过年节时,却见他庸碌的父王对他行礼,眼中充满了颤栗的畏惧,还有陌生的恭敬。
家中弟妹也避着他亲近,偶有不知世事的稚龄小童冲上来雀跃又好奇地叫着大哥哥,旋即被面色苍白的母妃命人抱下去。她惊恐地嗫嚅着说:“小子无知,冲撞了...殿下,殿下勿怪。”
他不知道为何,血脉之系敌不过皇权之威,曾经也将他捧于膝上喃喃细语唤着澈儿的父母在他有幸青云直上后却选择疏离漠视。在内廷的日夜总是无边孤寂的,他惟有念着家中恩亲才有继续下去的信念。
若不能赢,便极有可能被帝王抹杀,被他人取代,身体和魂灵一并碾入尘土,再也回不到生养他的汝南。可当他拼尽全力,打败了年纪更长的皇亲,取缔了一同长大的兄弟,成为帝王心中的首选时,他却被家人视为噬人的异兽、皇权的象征,可奉于神龛,可敬而远之,而不可妄自亲近。
这是咫尺之遥的近,和不可逾越的远。梁澈在十四岁的除夕,明白了何谓寡人。
自此他木雕泥塑、脂浓粉艳地在千人面前扮演千面,成为完美无瑕的汝南世子。
在十五岁那年,梁澈没回汝南。未央宫内歌舞升平,他在宫外遇见了一个华服少女,盛气凌人,肆无忌惮,显然是今上的独女,平宁公主梁昭。
梁澈在偌大的皇宫中第一次遇见这位公主,但高贵的公主殿下并不认识他。
“你是外臣之子?为何除夕待在宫里?你是...哪位王爷家的世子?”
梁澈浅淡地笑了,没有否认:“殿下为何不在宴上。”
梁昭歪着头,微带薄醉,明亮的眸子盛着天上的疏星:“母后最讨厌这种场合,所以让喜欢这种场面的章贵妃替她应付...我也讨厌,不过谁让我是唯一的公主呢不可替代...不过偷偷出来躲懒一会还是没事的。你难道很喜欢吗?”
梁澈搀扶着梁昭,手指不可避免地在她的面庞一触而过,梁澈下意识地僵了僵,旋即回复道:“此乃国宴,如此盛事,自然令人心向往之。”
梁昭嗤笑:“我最讨厌你这样一身酸气的假正经,你不会和章贵妃有什么关系吧,养得一身清白高洁味隔三米都能闻见。你身上风露湿气颇重,想来离席已久,如此令你心潮澎湃的盛会,就要被你错过一半了,可见你这人虚假!”
梁澈没想到平宁公主果真如传闻那般棘手且不留情面,只得苦笑道:“公主慧眼,我实在是无可辩驳了。”
梁昭抓住了他的把柄,趾高气扬地打量着:“人是假了点,确实挺标致的,想来你除夕夜无人陪也挺可怜的,正好我父皇和章贵妃招待群臣,母后一贯喜欢清静又正和我吵架,不如你叫我声阿姊,往后来公主府找我,我罩着你阿。”
梁澈心下一动,身体相触的感官此刻被无限放大,似乎有什么心绪骤然被打乱,拧成千千结。正欲开口,却见梁昭笑意粲然:“这样,我就绝不会输给云曦了。”
云曦郡主,平宁公主的好友,向来以放浪不羁闻名越京,裙下面首众多,她的“哥哥弟弟”自然不计其数,听到梁昭竟然把自己和那种人作比,梁澈面色一沉,梁昭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凑了上来。
少女的气息第一次扑面而来,如此近的距离,恍若一个甜蜜而芳馨的美梦,涤荡所有的污秽和算计,留下一片澄清的天地。
梁昭道:“我开玩笑的,你生气啦。”
“你真好看。”
“我破例你往后除夕的时候可以去公主府找我。”
梁昭笑嘻嘻地说着。
“公主,你可真叫奴好找。”
平宁公主身边的侍女来了,梁昭全身懈怠下来,一头扎进了那侍女的怀里,喃喃道:“照影,我想你了,快把我扶去醒酒,一会他们该找我了。”
侍女无奈地看了公主一眼,向梁澈微施一礼后告退:“公主贪玩,有时口无遮拦,玩笑之语,公子莫放在心上。”
玩笑...吗。梁澈眼睫颤动,生生吞下了那个“好”字。
往后平宁公主与他当真无甚交集,那一夜的约定果真只是酒后失言,神女早已将之抛诸脑后,只是当真的襄王心中是何滋味,惟有自知。
梁景后来曾问过他:“你看朕的平宁如何?”
梁澈垂首:“公主是天之骄女,贵不可言,臣下不敢妄自评判。”
梁景失笑:“朕听闻在除夕你和她有过交集,不过朕这个爱女阿,美丽和倔强都随了她母后,被宠得骄纵顽劣,无法无天。虽还算聪慧,却过刚易折,朕也时常忧心她的性子。”
梁澈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陛下定会为公主寻得最好的归宿。”
梁景看着这个他一手栽培出的、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九重宫阙上的少年,颇有深意地说到:“朕和皇后只有这一个女儿...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朕都希望她永居云端之上,未来的大越之主,也必为平宁的血脉。”
梁澈心中激荡,面上却平静无波。此刻,对权柄的热望、对野心的角逐、以及心中最隐秘不可及的渴求竟殊途同归。
他郑重地看着气势凛然的天子,一字一句道:“若得公主,当作金屋贮之。”
“心许之人?”梁昭漫不经心道:“哪家的贵女有此殊荣,被芝兰玉树的世子殿下如此惦记?”
“云曦郡主清扬婉兮,澈倾慕已久。”梁澈坦然道。
梁昭的表情几乎抑制不住地古怪,按照前世梁澈的说法,他在十五岁的宫宴后就惦记上她了,而梁澈应该是厌恶云曦的,因此黎氏前世败落之后,梁澈下旨将云曦远嫁,她们终生未再见面。
如果不是重生后梁澈的喜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便是他这个伪君子存心搅局,不愿陪她唱和下去。
梁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此,本宫倒是不好不成人之美了。”
“殿下此言何意。”
“何意?”梁昭凑近梁澈,成功地看到了他面色薄红,气息不稳:“春夜宴上世子殿下不畏强权,为了力保一个罪人之后,不惜得罪本宫这个嚣张跋扈之人。”
“殿下何必自贬,澈绝无此意。”
梁昭收敛笑意:“世子殿下爱民如子的精神令本宫感佩不已,心下触动万分,宴毕辗转反侧,思君甚切。本宫正值妙龄,世子无嫁娶之许,如此天造地设,世子可愿成为本宫的驸马?”
当然不愿,若是成了驸马,又如何做陛下的养子,承继万岁之尊呢?
梁澈似乎一时被她梗住了,那副久戴的面具都出现了一丝惊疑的裂痕。
“世子要为了云曦拒绝我吗,本宫自然也不好夺人所好...?”梁昭假意扭捏地迂回道。
“非也,公主凤仪万千,此乃澈之荣幸。”梁澈抬头,直视梁昭的眼睛,认真道,仿佛要把梁昭的模样刻入心底。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只要平宁公主在明面上“死了”,这一切都不再是阻碍。此时的梁澈已经是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赢家,她怎么能以常人的心思来揣度呢?
梁昭心下发寒,她本意只是利用梁澈的执念达到去清河的目的,但事已至此,她必须踩着铺好的天梯,抢占尽可能的先机,免得最后重蹈覆辙,被抹杀成为□□中“不可说”的一员。
梁昭道:“本宫有一个条件。世子的真心已给了云曦,那么自然要给本宫诚意。本宫欲微服前往清河赈灾,无论用什么办法,请世子令父皇恩准。事成之后再议订婚事宜。”
梁澈从容道:“请公主静待澈的好消息。”
远方闪过一片洁白的一角,但似乎谁也没能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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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梁昭:我开出了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梁澈:确实。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出自《战国策》
“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出自野史《汉武故事》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出自《红楼梦》
”清扬婉兮”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