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早河挑起了猫的皮囊,肠子稀里哗啦掉在了床铺上,血淋淋一片。
赵鸢那里见过这场面,猛转身冲出去干呕。田早河气得浑身颤抖,赵鸢脸色苍白回到客房中,她逼着自己直视被扔在地上的那只死物。
一双碧眼,死不瞑目。
高程的眼睛是碧色的,这是对高程明晃晃的威胁。
此时,外出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回来。春闱在即,住在通铺里的乡贡们既是盟友又是对手,这样的关系让他们难免冷漠麻木,对其他事并不关心。
没人在意这里个外来者的身份,他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抱起书本,继续温书复习。
屋里静得吓人,忽然间,一声质问打破了寂静。
“这是谁干的?”
有的人投以余光,有的则继续埋头看书。
赵鸢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是谁欺负高程!”
鸦雀无声了一阵,住在高程对面的一个年轻乡贡道:“这位官人,大伙儿都是过来考试的,一心扑在书本上,没空去害人。你倒是该问高程,他招惹了谁。”
田早河否认道:“我再三叮嘱过小程,别惹是生非,小程的母亲把他托付给我,他不会不听我的话。”
赵鸢一步上前,打开窗户,本来没人关注她要做什么,她突然拎起脚下的背囊,往窗外扔去。
被扔背囊的乡贡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鸢道:“今天你们不说是谁欺负了高程,便经历一遍他所经历的,好跟他感同身受。”
众人都是外地来的,怕惹到了长安的地头蛇,为明哲保身,终于有人把这几天高程的遭遇说了出来。
“高程似乎是惹到长安里做官的大人物了。那个人来找过高程两次,第一次高程回来还好好的,第二次脸上就挂了伤。我们看那个人穿着不像普通百姓,也不敢多问。”
田早河问道:“你们可知道那人姓谁名谁?”
再度沉默。赵鸢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闪躲,立马意识到,他们肯定知道什么。
高程是她亲手选出来的学生,太和县的举子只剩高程一人,她没能保护好他,有愧于心。赵鸢恐吓道:“本官乃尚书省礼部主事,诸位日后考功升迁,都要经礼部之手,你们是说还是不说?”
世人追名逐利并不无道理,权势再任何时刻都有绝对的力量。
终于,有个年纪大的乡贡颤巍巍说:“高程招惹的那位,似乎是吏部的人。
“对,我听他的侍从叫他周主事。”
真相大白,吏部的周主事,不正是周禄么。赵鸢被愤怒冲昏了头,田早河头脑清醒地问道:“高程呢?”
“他...他昨晚没回来。”
赵鸢已经冲出去了,田早河险些追不上她:“赵兄,去何处!”
赵鸢道:“去找周禄要人。”
“你怎能肯定小程在周禄那里?咱们还是先找李兄商量,从长计议。”
“李大人清醒的时候,他说了算,他病的时候,我说了算。”
赵鸢笃信高程在周禄那里,但她虽然气愤,却也没冲动行事。前往尚书省之前,她先去了安都侯府借了几名逐鹿军。
兵分两路,一路去找高程,一路跟她去尚书省找周禄算账。
身为未来安都侯府主母的她,打狗又何须理由!
一行人阵仗庞大冲到了尚书省,今日守门士兵认得赵鸢,见她不由分说要闯,立马拦住:“赵主事,您正在停职期间,若没有凭证,不可擅闯。”
赵鸢道:“叫周禄来见我!”
“这...”
赵鸢道:“叫他出来,我有大礼要送他。”
虽说赵鸢被停了职,但她是太傅的女儿,而周禄出身商贾,兴许也有些别的势力背景,和这位赵主事却是不能攀比的。毕竟,朝中若论家世背景,能和眼前这位相比的,寥寥无几。
士兵进去喊周禄,等待期间,田早河把赵鸢拉到旁边去:“赵兄,咱们这么过来,实在太鲁莽了,稍后见了周禄,有什么事我来,对付这种人,我大言不惭,确实有几分经验。”
田早河过去在晋王和陇右世族之间长袖善舞,自有一番赵鸢学不来的处事智慧。
周禄以办理公事为由,让他们在风雪天里苦苦等待。正当逐鹿军众人打算直接去拿人时,去找高程的逐鹿军前来:“赵姑娘,高程找到了...”
“人呢?”
“人...是在鬼市贩子手里找到的,受了些伤,已经送去医馆了。”
赵鸢被冷风吹了一个时辰脑袋,冲动散去,她寻思着,眼下最重要的其实不是找周禄算账,毕竟她手里没有周禄陷害高程的证据,当务之急,应该是安抚高程,要他安心考试。
当她打算带人离开之际,一回头,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面前。
“小程...”
天寒地冻,高程一身单衣,半脸血污。
田早河冲上去,把自己的棉袄披在他身上。
逐鹿军追上来:“赵姑娘,这小子受了伤还灵活地跟泥鳅似的,我们根本抓不住他。”
赵鸢摆摆手,走到高程面前:“高程,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程咬牙切齿道:“是周禄找到我,让我陷害云哥泄题。想害云哥,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赵鸢气急败坏地朝高程脑袋敲了一记,“胡说些什么,这里是长安,你们是我的人,我会让你们出事么?”
“鸢姐...”
“赵兄!”
“赵姑娘!”
赵鸢冲着尚书省门口大喊:“让周禄出来见我!”
这一喊,喊出了地痞流氓的气势。
长安多悍妇,守门士兵知道,这些名门出身的小姐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于是又一次进门去催周禄。
“周主事,不好了,赵主事带着一帮人,来势汹汹,非要见你。”
周禄合上手头的书,“她已被停职,还叫她主事?”
“你先想办法把人哄走吧,待会儿长官们下朝回来看到她闹事,咱们可不好交差。”
周禄也没料到赵鸢会主动挑事,他穿上官服,随士兵走出尚书省,只见赵鸢一身男装,领着一群逐鹿军,还有田早河跟高程这两个不三不四的人,颇有气势。
周禄语气不无轻蔑道:“赵姑娘不在闺中学做妇人的规矩,领着一帮男人来官署门口,可实在不妥。”
“是否不妥,不是周主事该操心的事。周主事,当初尚书省选人,你向我爹通风报信,将我从吏部除名,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再敢为难高程和李大人,咱们前仇新账一起算。”
周禄不禁讽刺大笑。
眼前之人,无非就是命好了点,投了个好胎,有个好爹,又有李凭云在背后帮她,要不然,以她才华与姿容,可有资格跟自己同朝为官?
他收住笑容,忽上前一步,在赵鸢耳旁小声道:“赵姑娘,这是我和李凭云的恩怨,不想伤及你。”
“你同李凭云...是指你偷他文章的恩怨么?”
这话切实戳中了周禄的肺管子。在李凭云出现之前,他一直是洛川的才子,见过他的人都夸他才华出众,可他三年乡试未中,而李凭云,那贱种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一切。
“赵姑娘,你连这都知道,难道不晓得李凭云是个贱民么?你是礼部的官,应该清楚以贱充良,参加科举,何罪当有。”
赵鸢扬头看着周禄:“那你大可以直接拿这事做文章,何必大费周折,从高程身上下手呢?还是说,当年的科举,还有别的隐情?”
周禄没想到赵鸢反应如此快,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斥一声,扬声骂道:“赵鸢,你三心二意,人尽可夫,还想陷害本官,莫以为你是太傅的女儿,就能为所欲为!”
又是这招,是她看得起周禄了。
赵鸢看周禄的目光充满了无语。羞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冠以□□之名,但周禄不了解她,父亲严格,却信任她,裴瑯花心,却宠爱她,她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度一切诋毁。
她并不在意周禄的诋毁,可一个影子自突然冲上前,一拳打在周禄脸上。待看清了,才发现那人竟是高程。
见有人打架,尚书省的士兵立马动手拉开高程。
“你们别碰小程!”田早河满脑子都是高程要参加春闱,他不能受伤,于是脚步如飞去从士兵手中夺人。
周禄大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些人上门滋事,还不赶走他们!”
高程一得到自由,就发疯似地冲向周禄,他和周禄扭打了起来,赵鸢没想到事态演变至此,她呆在原地,士兵将高程拎起来,往外扔去,没想到这一扔,直接把赵鸢给砸倒在地。
逐鹿军们看到赵鸢摔倒,撸起袖子:“敢伤未来的侯爷夫人,你们不要命了是吗?”
于是两帮人互殴了起来。逐鹿军是正儿八经的名将之后,打起架来普通士兵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没有人能保持清醒。赵鸢趁着拉架的功夫,偷偷用脚尖踹了周禄一脚。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厉斥传来,当然,除了观战的赵鸢,没人听见。她看向从尚书省门口走出来之人,瞬间理智了过来。
来者是大理寺司直孟端阳。
当初正是孟端阳帮忙将高程的试卷递给陛下,才有理由给晋王定罪。而她跟孟端阳的渊源,也非轻易能说清的。
他出身律学世家,少时家中被抄,多亏发小救济,将他引见给赵太傅,才躲过一难。那位发小,正是裴瑯。他因品性正直,被赵太傅收为门生,又作太子詹事。
太子出事后,此人前程尽毁,被发配去了大理寺坐冷板凳,因其清廉,几年后,重新进入女皇视线,被大理寺重用,升任司直。
原本,赵鸢和他不过是师兄妹的关系,但孟端阳坐冷板凳那几年,为补贴家用,在国子监作律学先生。
这位师兄兼未婚夫发小,便成为了她的先生。
没有不怕老师的学生,尤其这个老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狱。
赵鸢的官场生涯,进出大理寺狱无数回。她将许多人送进这里,也有许多人想把她送进这里,可这位未来的大奸臣,第一次进入大理寺,罪名是滋事官署。
赵鸢出神地凝视着墙壁上的裂缝,轻叹一声,完了。
苦心经营十八年的淑女形象,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