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没能从李凭云那里求到筹钱的方法,但在离开真红楼的时候,她却从此处人声鼎沸里找到了灵感。
隔日,她就颁布了一条县法,太和县内,若有商人愿出资建立学堂,其子嗣不论嫡庶,都可无偿进入官学学习,只要祖上三代身家清白,就能获取解试资格。
而对于手头没有钱的百姓,则以税代筹,只要交够了半年税,其子女就能入学读书。
百姓嘴上说着读书无用,可一旦真的有了读书的机会,砸锅卖铁也要挤进学堂来。
田早河主持筹款,赵鸢没见过这大场面,一时呼吸困难,便溜了出来透气。
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影壁前,脚步犹豫不决,看到赵鸢,他突然撒腿就跑。
他低估了赵鸢的爆发力,没跑两下,就被赵鸢抓了个现行。
光天化日,少年碧眼澄如一片海子。
“高程,你跑什么?”赵鸢道。
高程捂着胸,“我见,见赵赵大人,紧张。”
“赵大人是会信你鬼话的人么?”赵鸢将他扯到影壁的阴凉处,“老实交代,来做什么?”
“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袋,“...要不还是算了。”
赵鸢的人性早已被李凭云磋磨掉了,她迅速夺过高程手里的麻袋,几枚铜板洒在地上。
“哪来的?”赵鸢质问。
“赵大人,你别冤枉我,这是我平时替少爷们写文章换的辛苦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赵鸢狐疑道:“你带这么多铜板来衙门,做什么?”
在某些方面,高程俨然一个缩小版的李凭云,尤其嘴硬这一点。
“来消消食。”
“你无冤要诉,擅闯衙门,少说也得挨个五大板子。”
要说少年为何是少年——好骗。
“赵大人,我...我这就走。”
“回来!”
赵鸢捡起地上的铜板,“钱都不要了?”
高程道:“算了,都扔地上了...听说赵大人你要修学堂,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大个忙,我也没啥好答谢的,这几个铜板就当我的谢礼了。”
自从在某人的训练之下,赵鸢越来越精明。她立马明白了高程为何会出现于此。
他是想为修学堂的事出一份力,只是来了这里,发现募捐的都是县里的商人,他这几枚铜板实在拿不出手。
赵鸢夺过他的钱袋,“你的钱我收了,回头会把你名字记载募捐的功德簿上。”
“赵大人...赵大人,你真英明。”
赵鸢敲了一记高程脑门,“往后对你赵大人,要诚实一点。”
“赵大人,冤枉啊!您是我的大恩人,是我再生父母!”
提起父母,赵鸢便问道:“你的二位娘亲近来可好?”
高程摇摇头:“不大好。我娘本来就有眼花的老毛病,这几天给我缝上州府赶考的衣服,眼睛彻底瞧不见了。我二娘为庆祝我中榜,天天请客喝酒,结果喝吐了血。”
高程二位娘请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正常反应。
赵鸢回想自己登科之日,自家父母那才是反常。
父亲只是和平常一样教训她往后要更加谨言慎行,母亲则是去佛堂把这消息告诉伤势的兄长。
她道:“你快回去照顾二位娘亲吧,另外,乡试的难度是解试的百倍,你不可掉以轻心。”
仅仅今日,衙门便募集到了三十两银子,建一座学堂绰绰有余。
钱是田早河亲自募来的,他最是高兴,抱着募捐箱转了两圈,实在抱不动,又把它放下,“赵兄,咱们有钱了!”
六子嗤之以鼻:“三十两银子,我们赵大人一只手镯都比这贵。”
既然要募捐,赵鸢身为县令要以身作则。她将身上唯一的镯子也捐了,如今是真正的两袖清风。
傍晚她去探望高程二位娘亲,买礼的银子都是从六子身上搜刮来的。
徐大娘抱病在身,但她食肆照开。高程做起了临时掌柜,内外招呼着,生意依旧红火。
高程两位娘亲盘腿坐在炕上边磕瓜子儿边聊天,赵鸢来了,便请她加入唠嗑二人组。
赵鸢婉拒道:“衙门里还有些公事处置,我不便久留。”
徐大娘道:“哎哟,当官还真不是个容易事,赵大人,衙门的活干不完就干不完,身体要紧,你这年纪轻轻的,万一落个病,以后不能生养了,那可咋办。”
赵鸢到底还是个姑娘,听到“生养”二字,脸颊泛红。
高程亲娘道:“赵大人,是不是因为那个巡抚使要走的缘故,最近多了好多公务?”
“周主簿要走?”
高程亲娘汉话说的不流畅,徐大娘嫌她磕巴,替她说道:“就在你来之前,李县丞在咱家铺子里请那个巡抚使吃烤羊腿呢,说给他践行,他俩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李凭云?
给周禄践行?
根据她昨夜窥听到的内容,这二人可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啊。
还是说这个李凭云的胸襟,其实比她想的大一点点?
但不论如何,周禄不告而别,肯定是李凭云从中使诈。赵鸢不想当个糊涂人,她立马告辞,前往真红楼,却是人去楼空,没有逮到李凭云。
真红楼的老鸨怕她破坏生意,将她往出赶,“哎哟我的赵主簿,你天天来,我们还做不做生意啦?”
赵鸢解释:“我非有意打扰你们做生意,我是来找李...”
“李凭云出门送人还没回来。”
赵鸢踢着裙摆离开,上了骡车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地方。
送人当然是要去城门送了,于是她立马吩咐车夫前往城门。
赵鸢一路从长安向西,途径大大小小的城镇,越是向西,城楼盖得越是敷衍。
而太和县在这一众破败城镇里,尤其突出。
其它县城都是在县城四周建立城墙,而太和县,则是在一座被遗忘的城墙之后,建起了县城。
守城的兵油子都是老相识了,跟赵鸢打了声招呼,继续插科打诨。
城楼之上,野草遍布。李凭云的身影就在那些野草背后。
赵鸢提起裙摆,脚步蹬蹬地上了楼。
“李大人,你可让我一通好找。”
李凭云近日一身广袖素衣,风吹得他袖子呼呼作响。赵鸢朝城外望了一眼:“周主簿走了?”
“嗯。”李凭云转了个身,面朝着赵鸢。
日暮之下,他眉目广阔。
赵鸢道:“就这么走了?”
“对啊,就这么走了。”
赵鸢低头思忖片刻,猝不及防道:“李大人,你不简单。”
周禄能以李凭云是贱民身份的理由将李凭云革职,就说明他尚且还是贱民。
一个贱民,能平安无事地进入春闱,甚至走向殿试,被授官,按正常逻辑来说,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非人,神也。
另一种可能是:朝廷百官非人,猪也。
俨然,这两种可能都不容易成立。那么只能不按正常逻辑来想了:李凭云背后有人。
科举舞弊是个常见的事,舞弊出几个进士,年年有之,可舞弊出一个状元,难于登天。
除非,这个状元背后,是一个极权之人。
“赵大人,话不能乱说啊。”
说话就说话,可这人双眼微眯看着她,一副逗宠物的模样。
赵鸢别的没有,骨气良多,她挺起胸脯,目光笃定:“周禄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你重整耕地,动了陇右世族集团的利益,他们派来了周禄,革了你的职。只是周禄没想到,你背后的人,是他得罪不起的,所以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赵大人神机妙算,在太和县做个区区主簿,实在屈才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贱民出身是真,可他当初是在百官面前一骑绝尘的状元郎,这也不假。
他怎会沦落至太和县,做个任人宰割的县丞。
如此想来,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这个地方,并非巧合。
赵鸢忽而问:“李大人,你冷么?”
她不按常理出牌,李凭云也有几分忌惮,他向后靠去,“穿的厚,不冷。”
倒是她穿的有些单薄,消瘦的肩膀在风中有了弱柳之意。
可她仰头看着他,迎着夜里的风,任其刀锋一般割着她娇嫩的皮肤,毫无退缩。
“李大人,我问的是,你身在高处,孑然一身,觉得冷么?”
李凭云是知道她昨夜去过真红楼找他的,可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和周禄的谈话。
她这样说,显然是听到了。
李凭云是长得好看了些,有些才华,但他也不免和天底下其它的贱男人一样,宁愿对方将他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需要对方的同情。
尤其...尤其对方是个总将他高高捧着的姑娘。
“李凭云。”赵鸢直呼他的姓名。
直呼其名,是属不敬,尤其在士人之间。
可赵鸢仍是这样唤了他的名字,在这一刻,她抛下了世俗赋予她的全部礼数。
“请你等等我。”她坚定而自信道:“我天资有限,走得比你慢一些,却很有毅力。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走到你的身边。”
有那么一瞬,李凭云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是如此坚定,像一把所向披靡刀锋,刺穿他这一生。
这句话还有后半句未说出口,赵鸢将其留在心底:到时候,我们都不会冷了。
李凭云失神地看着她,良久良久,久到月亮都升上了天,久到赵鸢心砰砰跳个不停。
赵鸢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很是讲究,不以为有不得体之处。她内心忐忑:这厮难不成对我压根没有意思,所以才这幅狗德行?
“赵大人,有事求我,直说就行。”
不愧是李凭云啊!她眨个眼就被看穿了全部目的。
赵鸢哈哈一笑,掩饰了被戳穿的尴尬,“李大人,真是英明,我这次来找你呢,是想着周禄已经走了,太和县也没别的麻烦,可否请你替我照看两天衙门?”
李凭云警戒道:“你去何处?”
“秋试马上就要进行,其中多少龃龉,你我都知道。现在甜枣兄被革职,负责州内秋试的是参军梁威,他乃晋王旧部,怎可能公平对待我县举子?既然我已经预知这一点,就要提前做准备。”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亲自护送举子去州府参加秋试,他们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太和县的读书人,我会让他们得不偿失。”
“好啊,我等你。”
“什么?”
李凭云的回答出乎意料。
赵鸢以为,他得先批评一顿自己,再说一通教,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个蠢货。
“赵大人,我等你。”
第一次得到李凭云的支持,赵鸢难以置信了:“李大人,不劝劝我么?”
“你会听话么?”
“李大人...难道,你不觉得我的办法太蠢,太冒险么?”
“嗯,确实。”李凭云点头,“比起我来,是蠢了些。”
可若无人去做这些事,谁能给世人公道?
能给世人公道的人,必不是个蠢人。
她何其聪明,何其尖锐。
“...李大人,咱们读书人要注意谦逊。”
“赵大人,早去早回,我等你。”
少年人不知“等”这个字的可怕,他开玩笑似地说出口,而她就为了这一个字,半生都在泥泞里鞭笞着自己向前走。
...
“不要停下...”
二十八岁的赵鸢自梦中惊醒,满室昏黑,长夜未明。
睡在她外室的侍女小甜菜听到了她梦里的呼喊,匆忙赶来:“大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呆呆看着窗外,那里还是一片浓黑,仿佛永远等不到天明。
见她此状,小甜菜心有灵犀:“大人,你是不是梦到那位大人了?”
她摇摇头,“不是,你去睡吧。”
小甜菜打着哈欠离去,而赵鸢独自坐到天明。
她不断对自己说,赵鸢,你要向前走。
你要向前走,向前走。
向前走。
不要停。
向前走,走出这片黑夜,他在尽头等你。
惟步履不停,才见得黎明。
可那日因为有雨,天明来得尤其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