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县解试贴榜之日,正好赶上了中秋节。
定了举子,要立马把名单送往州府。
担心路上出事,六子主动请缨,亲自护送这份名单。
高程的名字俨然在榜单之上,他亲娘激动地晕了过去,后娘徐寡则免费送起了烤羊。
赵鸢自问也算是高程的半个恩人了,所以中秋这天一直等着徐寡妇送烤羊,等啊等,已是傍晚。
一个衙役站在明堂外,恭敬道:“赵主簿,卖烤羊腿的徐寡妇给您送来了一封帖子。”
赵鸢接过帖子,上面写的是邀她今夜去食肆,边吃烤羊腿,边赏月。
赵鸢当着衙役的面道:“告诉送帖子的人,本官不能去。”
这只是场面话。
谁会和烤羊腿过不去?
衙役离开后,赵鸢迅速回屋换了件便装,而后自后门溜出衙门。
还没到食肆,已经闻到一股浓郁诱人的香料味。
在门口当招财童子的高程看到赵鸢,高兴地朝她挥手:“赵大人!”
赵鸢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我偷偷来的,不要声张。”
高程带着赵鸢进了二楼包厢,门一打开,包厢里高程的两个娘正在给李凭云劝酒。
二位高程娘都是市井闯荡的女子,劝酒的话一套又一套,赵鸢第一次见李凭云露出如此为难的样子。
高程亲娘是个豪放胡女,她端着酒杯,径直坐入李凭云怀里,丰美的臂膀绕过李凭云的脖子,把酒杯递到了他唇边。
赵鸢心道,你也有这一天。
“赵主簿来了。”
李凭云接过酒,不着痕迹将高程娘从自己怀里扔了出去。
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对众人道:“诸位,非李某人不赏脸,而是赵主簿有令,不准李某人饮酒。”
赵鸢立马摆手:“本官不管这事的。”
高程亲娘看破不说破,“既然是赵恩人下令,那奴家也不强求了。”
她于是端着酒杯朝赵鸢扭腰走来:“见过我们高程的人都说这孩子是个读书料,但因为他娘是个贱民,他不得入学堂读书,不得考功名,赵主簿开恩,准许我家高程参加乡试,是改了这孩子的命,这杯酒是我敬赵主簿的,赵主簿必须喝。”
赵鸢疲惫不堪,着实喝不了酒。
高程亲娘见她面露难色,以为是她不愿。
“赵主簿可嫌我是贱民,不愿喝我敬的酒。”
“不是!”
赵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我赵鸢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罢了。你我共生世间,只论缘分,而无贵贱。”
高程亲娘拽着高程的胳膊,拖他至赵鸢面前。
“高程,赵主簿是你的恩人,从此以后,你要叫她赵大人。”
“大人”二字,是对崇敬之人或是父亲的称呼,并非人人受得起。
高程机灵道:“赵大人,你就是我的再世父母!来生我要给你做儿子。”
赵鸢嗔了他一眼,“话别说太满,万一来生你投胎成姑娘呢。”
“那我嫁给赵大人!”
众人大笑,在这些笑声中,赵鸢探究着李凭云的目光。
让她亲他,然后呢。
酒过三巡,赵鸢实在扛不住,徐寡妇将她送到客房里去休息。
赵鸢倒头呼呼大睡,却也不过睡了片刻,就做了场噩梦。
梦里,先到有人给她下毒,她扔了毒酒,刺客向马蜂一样朝她扑来,而后六子赶走了刺客,又有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朝她舔牙。
寻常人碰到这种情况,会大呼救命,而赵鸢却大喊一声: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她喊破喉咙,蓦地睁开眼,发现一片黑。
床帏不知被谁拉上了,她仿佛被禁锢在一个漆黑密闭的牢笼里,瞬间慌神。
“让谁得逞?”
床帏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大人...你为何在此?”
“食肆人杂,你一个独身的姑娘躺在这,谁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赵鸢拿被子闷着脸,捂住自己的笑声,乐得脚不受控地踢了几下被子。
李凭云坐在椅子上,喝茶看书,听不到赵鸢的动静,于是说:“若你醒了,我便离开了。”
“李大人!”赵鸢从被子里钻出来,“你我男女有别,不便让你看到我卧床的样子...李大人,能帮我个忙么?”
“嗯。”
“能否帮我看看,今夜的月亮圆不圆。”
李凭云朝窗外望了一眼。
话说回来,十五的月亮,怎么可能不圆。
“不大圆,缺了一口。”
“我知李大人在唬我,可我相信。”
李凭云轻轻一笑,“今天是你离家的第一次中秋,想家么?”
赵鸢摇摇头。
“这里比家中热闹。”
她抱膝坐起来,脸颊贴在臂弯。李凭云的身影从床帏透过来,正是她目光的终点。
她絮叨说了起来:“我原本该有个兄长的,他伤逝在八月十五这天,所以家中从不过中秋。”
“第一次听你提起。”
“他在我出生前就没了,我也从没见过他。我爹娘不愿提起,若不是裴瑯,我大抵是不知道他的存在。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先帝赏识他,命他入宫伴读,当年的长安子弟,无人不羡慕他。”
李凭云“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入仕,是有些私心在的,因为我想证明给父亲看,哥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话音一转,语气变得惆怅。
“可是,单单一次解试,都要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只怕会落得个少年早衰的下场。”
李凭云意识到走向不对,他转动着手中茶杯,“有话直说。”
“李大人,你愿意回衙门帮我么?”
“赵大人,我不愿。”
“那...那若我答应了那天你在水车旁无礼的要求呢?”
“戏言而已,赵大人,你当真了么。”
“你...”
赵鸢有些来气,她咬着嘴唇,“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满意?”
“就算我不在衙门,赵大人依然能做的很好。”
赵鸢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好像一条被李凭云牵着鼻子走的狗。
他乐意了,赏她一块骨头,她能高兴半天,他不乐意了,哪怕她如何摇尾乞怜,他都不愿意。
“李大人既然不愿回衙门帮我,你我之间没有同僚之义,如此共处一室,只会惹人秽语,请李大人出去。”
李凭云不哄人,他起身就走,赵鸢听到动静,双手扒开床帏:“李凭云,我说气话的,你听不出来么!”
李凭云人在门口,回头挑眉:“听不出来。”
她直接赤脚下床,踩着冰凉的地板跑到李凭云身边,“你若不满周禄,我会尽快赶走他。他的确跟我说了一些你以前的事,但不代表我信他,李凭云...”
她看着他的眼睛,清醒道:“你我共生世间,于天地立命,我从未在意过你的出身。”
李凭云从来都知道她不在意。
只是世人在意。
或许...不止世人在意,他也在意。
“赵大人,不好了!”
六子从墙上跳下来,一脸着急忙慌相。
李凭云和赵鸢同时松了口气。
他若不来,赵鸢不知该怎么继续,李凭云也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
赵鸢问道:“是不是名单出问题了?”
六子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喝下。
“参加秋试的举子名单已经送给了州府,州府收了名单,已经派人去核实考生身份了。”
赵鸢道:“那有什么不好?”
“问题是...州府现在不归甜枣大人管了,我去了州府,本想拜会一下甜枣大人,州府的胥吏告诉我,甜枣大人因算账出了问题,被晋王革职了。”
“账有问题,应是州府主簿负责,和田大人有何关系?”
李凭云道:“田早河上任前,整个肃州的账没人能算得清,所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各县账务。”
赵鸢摇头道:“不该啊,田大人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出的乡贡,怎会连账都算不清...”
六子和李凭云两双眼定在赵鸢身上。
六子道:“赵大人,你还装傻?”
赵鸢怕隔墙有耳,鬼鬼祟祟把门关上,对二人说:“你们也觉得是晋王冤枉甜枣大人是么?”
六子道:“晋王是先帝胞弟,咱们英名神武的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咱们还是别招惹晋王了。”
“晚了。”李凭云道。
赵鸢道:“李大人,为何这样说?”
“赵大人,你以为晋王为何会在秋试的关头将田早河革职?肃州是下州,下属五个县,却只有两个乡贡名额。”
赵鸢:“所以李大人的意思是...”
六子:“李大人的意思是,晋王早已内定好了肃州的乡贡人选,却和甜枣大人谈崩了。这个甜枣大人,我就瞧着他愣头愣脑,确实是个好人。”
赵鸢道:“这只是你们的猜想,内情究竟如何,咱们也不知道。”
六子道:“赵大人,赌不赌?”
赵鸢苦口婆心:“六子,戒赌啊!”
“赵大人,你的机会来了。”
李凭云话里有话,赵鸢怕他阴自己,立马后退一步,“李大人,别卖关子,我听不懂。”
“赵大人,咱们连夜去一趟肃州吧。”
“今...今夜?”
想睡个好觉为何如此之难!
“六子,备马车。”
“得嘞!”
眼看着六子离去,赵鸢追出去,但盗贼江淮海岂是她能追上的?
她落寞地站在院中,“果然,六子眼里只有李大人。”
“嫉妒了?”
李凭云站到她身旁,二人肩膀相触,赵鸢往旁边挪了点,“李大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赵大人,我幼年读书时,常想着,若世上有一座学堂,能让平民百姓,甚至贱民,也能和王公贵族们读一样的书、认一样的字,你愿意成为这座学堂的缔造者么?”
赵鸢这人最大最大的毛病,就是经不住捧杀。
“缔造者”三字一出,直戳她的爽点。
“若天下有人能建这样一座学堂,他的后世之名,定能与孔仲尼比肩。”
“别人做这样的事,李某人是不信的,因为赵大人出现,我才看到了希望。”
捧杀和美男计齐上,所说的又是她不敢奢想的理想,她如何能不动心。
赵鸢闻言,似笑不笑,最终暗自得意地对着月亮微微一笑。
人生多难得找到一个同道中人,而她和李凭云,正是同条道上的人。
“李大人,我答应你,你想做什么,我都追随你,我...”
“是我追随赵大人。”
太宁八年,八月十五,西北边关,月亮空前圆满。
李凭云仰头望月,唇角带笑:“走,去给赵大人招兵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