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在这座年轻而落寞的县城只留下了最后一抹余晖,玉娘上前揪住儿子的耳朵:“背会孝经了么?”
六岁大的小孩已会找借口了,玉娘冲着李凭云和赵鸢说:“我要回去教训儿子了,教训自己儿子,应不触犯律法吧?”
世上没有比气头上的母亲更可怕之物,赵鸢紧张地摇摇头,小声叮咛:“轻些教训,别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赵鸢望着玉娘和儿子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母子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真红楼里。她长吁一口气,叹道:“读书果然必伴随着挨打。”
只剩她和李凭云二人,她打算就自己裲裆失窃一时好好教育他一同,正打着腹稿,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赵大人,为何要我龌龊?”
赵鸢闻言回身对上李凭云的面孔。就在她转身这一刻,真红楼华灯同时亮起。璀璨的灯火照着李凭云的脸,眼下这一画面,是最意志坚定之人看了都会被蛊惑的地步。
赵鸢在心中提醒自己:糊涂不要紧,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
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做猥琐之事。
赵鸢质问道:“李大人,你为何要盗我私物?”
“近墨者黑”这话不无道理,赵鸢的思维与众不同,李凭云和她多处几回,难免被同化。他第一反应竟是他盗走了她的心,这是她自己的事,与他何干?
可他毕竟是李凭云,意志坚定,不会受任何影响。李凭云很快想明白了她说的是哪一桩事。
“赵大人,我若要女人的贴身衣物,不会用如此可笑的手段。”
“李大人,你说漏嘴了!我根本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丢了何物,你如何得知我丢的是贴身衣物?”
李凭云无辜地睁眼:“这很难猜么?”
赵鸢傻了:“你...你猜的?”
“你丢了东西,气急败坏地找衙门的男丁质问,又不愿意启齿到底丢了何物,除了私密之物,还能是什么。”
冷静下来想想,她是表现得太过了,难怪李凭云会猜到。赵鸢挫败地坐在李凭云身旁,“李大人...你得谅解我,我一个姑娘家,独自处在一帮男人里,过得是草木皆兵。”
“话说起来,赵姑娘出身名门,为何会不带仆侍只身赴任?”
赵鸢道:“我不是自己来的,原本跟了一个嬷嬷,两个侍婢,嬷嬷还没出城,就染了重病,剩下两个侍婢,一个在路上水土不服,病如山倒,令一个受不了舟车劳顿,求我放她回去了。”
李凭云忽轻笑两声,赵鸢从没听过他这般发自内心的惬意笑声,她转头看着李凭云,这样的笑声让他的面容看起来都柔和了。
“赵大人真是福泽深厚。”
赵鸢在李凭云调侃的语气中放下了戒备,问道:“李大人,当真不是你盗我裲裆?”
“不是。”
李凭云这人,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他从不会有含糊不清的答案,也从来不屑骗人。
赵鸢握住拳头:“不是你,不是六子,是胡十三郎那家伙无疑了。”
“他要你裲裆做什么?”
“...李大人,这是我自己发现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要泄密。”
她先说了一遍,可随着嫖客陆续来到真红楼,玩乐声将她的声音掩盖。
“赵大人,我听不见。”
赵鸢毕竟是在私下嚼人舌根,不好大声张扬,她叹了口气,壮士扼腕一般凑到了李凭云的耳边,“我发现胡十三郎特别喜欢用女人的物品,他先是将王主簿送我的美白膏药拿去用,我怀疑是将我的裲裆拿去自己穿了。”
随着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传递入李凭云耳中,她的呵气带来一些微不可见的震动。或许是尘埃,或许是李凭云心中某个地方。
他蓦地转过头,装作认真地询问赵鸢:“他穿得上么?”
三年前,赵鸢只知道世上有个叫“李凭云”的人,还不知有这样一张脸。她将“李凭云”三个字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更不会想到仅仅是三年之后,她会离他这么近。
她今生第一次体会到“色令智昏”四个字,便是在此时此刻。
大邺虽是女皇当政,但这个朝代的解释权依然在少数贵族男子手中,也免不了和其它朝代一样,男子看待女子的目光,总是带着审视。
李凭云也曾不可避免地以这种目光审视过赵鸢——一个被礼教塑造出来的温顺名门贵女,未来的某位权贵夫人。
可此时他们是这样近,二人鼻尖与鼻尖相对。
这样近,李凭云能清楚看到赵鸢脸上每个微小的表情。他无法再去审视她,而是沉浸在了她的灵动的目光和大胆的想法中。
这是真正的平视。
赵鸢受惊一般站起来,“李大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胡十三郎偷的,那排除之后,只能是司徒县令和王主簿了...司徒县令一把年纪,竟还能做如此卑鄙之事...”
李凭云上挑眉眼,“为何你不会怀疑王道林?”
“王主簿...李大人,你相信我,他一定是喜好男色,我在长安见过一些这样的公子,王主簿和他们一模一样。”
“赵大人,赌不赌?”
“赌什么?”
“若是王道林偷了你的裲裆,赵大人替我洗一个月衣服。”
“若李大人你输了,王道林确实无辜呢?”
李凭云想了想,“那我便穿着女装,游街示众。”
一听李凭云要穿女装上街,赵鸢不假思索:“一言为定!”
李凭云勾起嘴角:“一言为定。”
不得不说李凭云是有些奇妙功效的,原本裲裆被盗一事叫赵鸢羞愤不堪,可同他将此事敞开了说,又拿来打赌,这仿佛不过一桩小事,再也不占据赵鸢内心的位置。
心事一少,觉也睡得好了。赵鸢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清晨险些迟到。而她的大脑在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后,变得十分有条理。在匆匆赶往明堂的路上,她忽然弄清了自己的心意。
夏季炎热,为了制造穿堂风,明堂前后两门同开,中间没有任何阻隔。
赵鸢从前门进入,她一步迈进明堂,抬头便看到李凭云正抬腿迈过后门门槛。
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主意告诉李凭云,于是小跑到李凭云面前,匆忙作揖后:“李大人早安,李大人,我知道该如何处理瓜农的案子了。”
一半的李凭云身在明堂,另一半的李凭云还在梦中,他慵懒道:“昨日已经告诉过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再追究,息事宁人,大伙都乐意,却除了我。李大人,不论别人怎么说,我不能让自己失望。”
李凭云醒了醒神:“你打算如何审判?”
“买卖双方都有罪!都得罚!”赵鸢笃定道,“地主的罪过在于贪,瓜农的罪过在于愚。李大人在《律论》中提到过,贪愚为人性之本,按照儒家的方法,以人道治人,用教化攻克人欲,同样的教条,拿去规劝不同的人,结果各有所异,因为人性虽相同,后天的境遇却是不同的,所以人也是不同的。”
《律论》是李凭云那年科举春试的应试文章,而后它成为了整治权贵贪腐的刀锋。
可他从不主动提及《律论》,甚至再去回想自己曾写过律论这件事。
他深信人来世间走这一遭,所做之事,皆是天意,上苍借他之手写了《律论》,将刀递到他手上,他成为了被选定的刽子手,个人意志不再重要。
因此他不以此为喜,不以此为悲。
起初赵鸢说她读过《律论》,李凭云不以为意。场面上的虚话,人人都能说一二句,直到此时,才知道她是真的读过,不但读过,而且烂熟于心,将他的思想化作了自己的思想。
李凭云本不想她再管这个案子,打算装困糊弄过去。
可是吧,这个赵鸢,她没有过往,所以不畏未来,横冲直撞撞过来,撞得他不得不醒。
赵鸢继续道:“若要实现以\'律\'治国,不能施行人道,而要施行‘天道’,以严苛且不可动摇的制度治贪,以高明无需人力的技术救愚。”
李凭云手背身后,“说吧,你想怎么做?”
“李大人,我堂叔手底下养了一堆四处研究土地天气的农学家,我想请他相助,送几位农学家过来,研究出一套示意当地耕种的方案来,增产增收,农民看到了效益,当然不会弃地而走,更不会为了小利将地割让。至于这次的瓜农案,他们暗中交易,伪造田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律法是怎么写的,就怎么惩治。”
李凭云道:“有理。”
说罢,他负手回到自己位上,盘腿坐下来开始看书。
赵鸢本来隐隐期待着他的夸赞,就算不夸她点子想的好,也至少该夸一句她有坚持到底的精神。
见李凭云再无谈论此事的意思,赵鸢摇了摇头,转身回到自己席位上。
片刻后王道林进来,见二人气氛异常,他趁着给赵鸢送文书的功夫,小声询问:“你惹他了?”
赵鸢发自肺腑道:“不但惹了他,还惹了他祖宗八代。”
中午终于挨到放饭时,六子突然跳进明堂,通风报信道:“司徒大人来了。”
跟在六子身后的,是大腹便便的司徒县令。明堂顶上挂着一面镜子,取自“明镜高悬”之意。
那面镜子照下来,将司徒县令的脑门照得更加明亮清爽。
“既然你们三个都在,本官来问一问,昨天送往州府的账本是谁负责的?”
这是问责的语气,赵鸢不觉看了眼王道林。
王道林站出来:“回大人,是我递上去的。”
“你个蠢货!送过去的账本,和年初的账没一处能对上的!多了近十条款项,要不是州府的林主簿和我是同窗,提点了我,帮我把账本拦了回来,咱们整个衙门班子都等着受罚吧。”
王道林忙看向赵鸢:“赵主簿,前几天我忙刘家的遗产案,让你帮我对账,你从哪多找了十条款项?”
赵鸢脸色僵住,比起推责,她先反思自己是不是确实记错了。
“不可能,我是照着衙门的月账一条一条对的,对了三遍,不可能出错。”
司徒县令与王道林相互对视一眼,王道林道:“是我粗心,不该假手于人,本来我也是想着,赵主簿是进士出身,怎可能在这种事上出错,才放心交给他的...”
赵鸢小声道:“可我提醒了让你再核对一遍的。”
“行了行了。”司徒县令道,“赵大人一个姑娘,又是新手,犯错在所难免。这回送回来的账本,王主簿,你一条条对好了,再交给本官过目。”
司徒县令的态度看似包容了赵鸢,可这种“宽容”,比直言不讳的责骂更叫人难堪。
“赵主簿,瓜田案处理的如何了?”
“回大人...”
“县令,赵主簿资历尚浅,明显无法独立办理此案,叫她继续查下去,反而会影响衙门的声誉。此案我已有对策,当下之计,应尽早息事宁人。”
赵鸢面色凝滞。
小小明堂里,她是最末等,容不得有她发声之地。
司徒县令道:“瓜田一案虽小,但关乎咱们衙门声誉,交给赵主簿处理,的确不妥。不过,李县丞,你有何见地?”
“瓜田一案,症结在于瓜农短视,不懂因地制宜。想要杜绝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得教会他们种地。下官打算请几位农学家前来帮助农民学习种地,杜绝后患。至于瓜农和买地人的纠纷,瓜农自己也说了是一场误会,可以就此了结。”
赵鸢眼睛蓦地瞪大。
难道传闻中的截胡再次发生了?
这分明是她的主意,怎么短短几个眨眼,又成了李凭云的主意?
司徒县令道:“本官也有请农学家来教导农民之意,只是一直以来匮于契机。李县丞,这事就交给你去处理。”
转而,司徒又叹气道:“赵主簿,您是太傅的女儿,未婚夫又是安都侯,何苦自讨苦吃呢?衙门里是男人做的事,比你想的更苦更累,你说你,现在像一尊大佛一样待在我们衙门,我既不敢怠慢,也不能让你啥都不干。”
王道林幽幽道:“司徒县令,赵主簿资历太浅,许多事都弄不明白,拖累衙门,要不然我带带她。”
司徒县令道:“行吧,只能如此,赵主簿,往后你多跟王主簿学学。”
赵鸢淡淡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