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瑯曾在他祖母面前发过誓,就算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也不会随便纳妾委屈赵鸢。
他要带婉柔回去,无疑是明确地挑衅着赵鸢。
眼前之人令赵鸢觉得陌生,却又无可厚非,毕竟这段时日,她连自己都认不清了。
若是过去,她一定非和裴瑯争个对错之分,然后不欢而散,陷入无尽的自我质疑之中。但如今却有一股力量推着她放下个人怨气,公私分明,照着她自己的心意,坚定不移地向前走。
这种自信之力,在过去从来没有。
在过去,从来没有人似李凭云那般信任她。
赵鸢握紧拳,道:“裴瑯,一言为定,你带婉柔回去,逐鹿军任我差遣。”
裴瑯见她来真的,蓦然严肃起来:“鸢妹,我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此番跟来的逐鹿军不到一百个人,怕是前脚刚到北凉境内,后脚就让人给灭了,这个办法铤而走险,不可取。”
赵鸢认真道:“我也想到了,若从长安调来更多的逐鹿军,时间根本来不及,所以我要找晋王借兵。”
送沮渠燕回北凉,将是干预北凉政权最好的机会,这是个美差,只会有人争先抢后去做。
可裴瑯不以为然:“鸢妹,你若借了晋王的兵,给晋王掺手北凉王庭的机会,陛下该怎么看待你?你别忘了,你是陛下的人。”
“那是一百步之后的事,现在第一步都还没迈出去,不是担忧百步之后的时候。”
赵鸢说做就做,问裴瑯借了兵,当夜就差人送帖子去了州府。
晋王此时还不知沮渠燕一事,他也给赵鸢立过下马威了,打算隔天就回凉州,结果被赵鸢的拜帖拦住,不免发表一番不中听的言论:“敢情老贼婆派这个小贼婆过来,就是给老子找不痛快的,三天两头来拜见,老子又不是她爹,岂是她说见就见的。”
当天晚上大半夜,晋王命人回绝了赵鸢要来拜见的请求。
赵鸢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差点心眼,一心只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前往肃州州府,去求见晋王。
晋王和女皇势不两立,他不想见赵鸢,没有任何不妥。
赵鸢站在烈日之下等了半柱香,田早河退堂后,得知她来了,命衙差给她通风报信,“赵大人,你还是回去吧,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你可别中暑了。”
这是赵鸢第一次想出妙计,她胸腔被一股要“成事”的劲儿充斥,恨不得动员所有力量,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多谢田大人,但我得再等等,说不定过一会儿王爷就回心转意了。”
衙差见她满头大汗,好心道:“那赵大人,我再去问问田大人,能不能给你拿点冰水喝。”
“多谢。”
衙差半路被告状的百姓拉走,不见回来。肃州府西门外,无人经过,太阳愈发嚣张起来。
她已经中暑,离昏过去就差一念之间,赵鸢撑开眼皮,鼓励着自己:赵鸢,做逃兵丢脸,你不能退缩。
在她恍恍惚惚时,头顶一片阴影投下,将阳光遮住,赵鸢抬起头,看到一把伞罩在头顶。
等她看到为她打伞遮阳之人的面目时,大为感动:“李大人,你怎么来了?”
赵鸢消沉有时,谦卑有时,独独每次喊出“李大人”三个字,语调向上扬起,带着势不可挡的振奋。
赵鸢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先不说有没有被晒干脾脏,脸倒是比昨天黑了七八度。
“本官怕我自己再不来,赵大人该被晒成一块砚台了。”
劳其筋骨到了一定程度,就记不得克己守礼了。赵鸢直接拿袖子去擦脸上的汗水,她心中不免期待李凭云会温柔地给她递上一方帕子。
但李凭云没有。
递帕子之事,只有二人关系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为之,那是何其暧昧的举动,李凭云可不会因为我见犹怜就对她有所温柔。
赵鸢道:“李大人,晋王此刻正在会客,等他会完客就接见我们了。”
她话音刚落,晋王小厮从门口跑出来,“李县丞,晋王有请。”
赵鸢面子挂不住,只好僵硬一笑,“李大人,你也给晋王送了拜帖求见么?”
李凭云举着伞向前迈步,“跟我走。”
情窦初开时,常容易生出不切实际的错觉,将对方说的一些话当做命运的指示,而后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塑造出一个矢志不渝的自我形象。
赵鸢在心中说:李凭云让我去何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她踩着李凭云的影子,小声问他:“李大人,待会儿见到晋王,可有要注意的地方?”
李凭云淡淡说:“我在的时候,赵大人不必瞻前顾后。”
从前在长安,赵鸢被打压惯了,凡事都不自信,常常陷入自我怀疑。李凭云这句话,如假包换,是她此生听过最动听的话。
少女春心炸裂,以为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无惧无畏前往一切高处。
见到晋王时,他正在房里练字。
晋王是太子第八个儿子,□□在位时,晋王写的字曾被□□拿来擦地板。这双双粗手只适合拿枪弄剑,不是个写字的料子。
赵鸢趁空扫了一眼他的字,寻思道,她这样仿人笔迹的好手也仿不来这一手丑字。
晋王洋洋得意道:“李县丞,你是状元郎,来评评本王的字写得如何。”
“王爷的字是无价之宝,下官本以为自己写的一手天下无双的好字,见到王爷的墨宝,却不由得妄自菲薄。”
无价之宝?说的也没错,这一副字倒贴都不会有人买。
暗恋对象是个马屁精...算了,也不是什么关乎人格的大问题,忍了。
晋王道:“李大人真是个实诚人。”
他把目光转向赵鸢:“赵主簿,你觉得本王的字如何?”
赵鸢皮笑肉不笑:“王爷,赵鸢此次来...”
晋王惊乍地打断她的话:“赵大人,两日不见,你怎么晒成个黑炭了?女人可不兴黑啊,白了还能遮点丑,一旦皮肤黑了,是□□是王八,一眼就看出来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蹬鼻子上脸。
赵鸢心生一计,先是对着晋王的墨宝一通违心的赞美,然后说:“王爷的墨宝不禁让下官想到了书法圣人徐知春,他是徐体的创始人,王爷的书法狂放不羁,与他如出一辙,王爷可曾练过徐体?”
晋王道:“临过一二张帖子。”
晋王的狗皮膏药王儒人眼珠子一转,也附和说:“王爷的书法和那个徐...也就一二分像,王爷墨宝中的豪气,岂是旁人能及的?”
赵鸢不禁流露出真心的笑意:“王儒人说的是。”
李凭云不由掀开眼皮,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徐知春,分明是赵鸢瞎编出来的人。
“王爷...”
赵鸢和李凭云同时开口。
李凭云既是赵鸢的上级,又是赵鸢的偶像,还是她的心上人,见他要说话,赵鸢立马识相地闭了嘴。
李凭云将沮渠燕的境况简单说了一番,晋王眉头耸起。
只听李凭云接着以平静的口吻道:“若能趁此机会,与北凉建立互惠关系,便能长久地消弭边境纷争,为王爷的政绩再添一功。”
赵鸢心道:真巧,她和李凭云想到一块儿去了。
晋王说:“说来听听。”
可李凭云紧接着说的话,赵鸢越听越耳熟。
“沮渠燕不敢回北凉王庭,是因怕路上有埋伏,若能以王爷的名义派兵护送她回北凉王庭,一来能将她拉拢,二来对北凉起威慑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李大人,你这就是纸上谈兵了,要起威慑作用,至少得派去三千兵马,如今各地都在裁军,就算本王宠信你,又有通天本领,也没办法给你找这么多兵。”
李凭云果断道:“只要一百精兵足矣。”
晋王不敢给将兵给李凭云去冒险,又舍不得事成之后的巨大利益,他将毛笔一转,笔头正好停在赵鸢的方向。
晋王道:“赵主簿,你昨夜拜帖求见,也是为这事?”
赵鸢缓缓梳理情况...李凭云和她想出了同样的计谋,而且,还抢在她前面告诉了晋王...
若由裴瑯派兵送沮渠燕回国,功劳是记在安都侯府和大邺朝廷的,而若由晋王派兵,功劳则是记在晋王个人头上。
所以,李凭云用了她的计谋,却帮助了她的敌人?
不,李凭云怎会是窃取他人计谋的抢功精?赵鸢誓死捍卫自己对李凭云的信任,坚信是自己小肚鸡肠,误会了他。
晋王一遇到大事,就喜欢把自己关起来闷头思考,他赶走旁人,让李凭云和赵鸢先回驿馆等候。
赵鸢和李凭云一前一后走着,天上乌云骤聚,雨说下就下,李凭云带来的伞正好派上用场。
他将伞撑开,向前走去,可赵鸢却没有和他并肩上前,而是留在了原地。
雨水噼里啪啦往她脸上砸,李凭云总归是无法让她被雨淋湿的,他撑着伞退回她身边,“赵大人闹什么脾气?”
赵鸢憋不住事,抬头询问李凭云:“李大人向晋王献的策,与下官的想法不谋而合...”
李凭云直接打断她的话:“不是巧合。这本就是赵大人的策略,本官身为你的同僚,借用你的计谋,相信以赵大人的胸襟,不会斤斤计较。”
做一场美梦需要无数机遇装在一起,而梦碎却只要一瞬间。
赵鸢对喜欢之事,向来盲目愚钝。
李凭云不喜欢她,无所谓;李凭云和别的姑娘逢场作戏,无所谓;李凭云对她百般哄骗,无所谓;李凭云是个马屁精,她无所谓。
然而抢功一事,她不但有所谓,还大有所谓!
“李大人,你不会不知道对读书人来说,头脑里的东西虽看不见摸不着,却比金银财宝更加珍贵,不问自拿,这是盗贼行为。”
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雨水,李凭云的靴子被雨水打湿,他忍受不了这般潮湿的触感,便敷衍道:“是盗如何?有事回去再说。”
被最信任之人轻易背叛,赵鸢意志散尽,唯独剩一点儿骨气撑着她:“李大人,赵鸢虽是个糊涂人,但有一颗清白心,我与李大人并不同路,往后的路还是分开走吧。”
说罢她抬手遮住脑袋,遁入雨中。
李凭云看着那在雨里奔跑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讨苦吃。”
赵鸢无法接受李凭云拿她的计谋献媚晋王,她自己拦了辆马车,雨天马车价格比平日贵出一倍,她直接给了马车夫一把碎银。
她不知道城里跑的马车夫经常以“骡”充“马”,给她拉车的不是马,而是头骡子,前行的速度可想而知。雨天里,所有人的车马都疾行着,她乘坐的骡车被衬得像一只缓慢的蜗牛。
六子习惯跑快马,跟在骡子后面,实在憋屈。
他回头瞅了眼马车里的情形,李凭云鞋扔在一旁,裤腿卷起来,他赤脚踩着地,用手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袜子。
“李大人,赵大人是救过你的命吧,你不惜暴露锋芒,给人当靶子,也要护她。”
李凭云做事从不跟人商量,但六子在江湖上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李凭云的所作所为,他一眼就能辨出是非。
李凭云狡诈至极,已非人矣。
名震一时的状元郎,能忍三年无名,无人比他更会自保。在太和县三年,别人嘲笑也好,惋惜也好,他不动如山,他活成一个藏在酒里的缩头乌龟,谁都拿他没辙。
而赵鸢则是至愚至慧之人。
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这让她可以无时无刻想出破局之法,可却没有与之相匹的格局见识,所以一身锋芒四处乱现。
陇右的政局远比她所见识到的更加复杂,女皇将她派到这个地方,也另有深意。
李凭云将自己当靶子立了起来,保护住了她的一身锋芒与单纯。
除了救命之恩,六子实在想不出李凭云这么做的理由。
李凭云拧干了袜子,接着拧裤腿的水,他以玩笑的口吻回答了六子的问题。
“赵大人对我的恩德,岂是区区救命之恩可比的?”
作者有话要说:鸢妹:搞我可以,搞我事业不行